晉都,洛陽。


    滄桑的古道,承載著千載歲月的痕跡。


    斑駁的城牆,訴說著經年不朽的輝煌。


    天空下著大雨,衝刷著這座千年古城。


    在泥濘的街道上,雨水匯成一涓涓蜿蜒的細流,裹挾著城中的泥沙與汙穢,流入了混濁多年的洛水。


    城中的百姓衣著襤褸,過往的商販行色匆匆,士族男子和達官貴人們則塗上了色彩斑斕的胭脂水粉,穿上了光鮮亮麗的錦緞女裝。


    他們聚集在酒館茶樓,肆意炫耀著自己絕美的容顏和強大的財力。


    大晉建國已經七年了,全然不見新朝王都本該具有的生機和活力,一切看起來依然是那麽的荒誕魔幻,匪夷所思。


    洛水南岸,一座高門府院中,隱約傳來悲悲戚戚的哭泣聲。


    晉,安樂公府。


    家主正屋。


    那鋪著上等蜀錦被褥的大木床上,躺著一行將就木,氣若遊絲的老人。


    正是晉安樂公劉禪。


    此時他已經六十五歲了。


    迴顧一生,他享盡了世間的榮華富貴,見證了蜀漢的榮辱興衰,也經曆了無數次的生離死別,終於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


    他的夫人坐在床沿,妾室們立於兩側,皆撫麵而泣。


    他的床前跪著滿堂兒孫媳婿,侄男甥女。


    照理說,一個人臨死前能見到這一幕,本該心滿意足,了無牽掛了。


    但他卻眼含濁淚,似有無盡的不甘和遺憾沒有道盡。


    他的夫人張氏握了握他的手,含淚輕聲道:“公嗣啊,還有何事放心不下……”


    他嘴唇緩緩的翕動,費力的吐出一個字:“表……”


    隻這一字,張氏便立刻明白了,她騰出一隻手,輕輕托起劉禪的頭,另一隻手從他的枕下慢慢的抽出一份細絹薄冊。


    薄冊很精致,但很陳舊,赭色的邊緣被磨損得發了白,不知被翻閱過多少遍。


    她將薄冊輕輕的放在劉禪的手中,又輕輕拍了拍劉禪的手。


    劉禪握了握那薄冊,那熟悉的手感讓他無比的安心。


    他努力的伸出另一隻手輕撫著冊上的三個字:


    “出師表!”


    一瞬間,混濁的淚水奪眶而出,他閉上眼,任由淚水從臉頰兩側流下。


    他開始含糊不清的唿喚:


    “相父啊……阿鬥要來找您來了……”


    “阿鬥好想你……”


    “可是……阿鬥又怕見到你……”


    “你若問起:陛下,我大漢可還於舊都否?


    阿鬥不知道,該怎樣迴答。


    阿鬥沒用……


    阿鬥做了投降的君王。


    可是……阿鬥沒辦法。


    你走得太早。


    阿鬥除了出師表,不知該信誰……


    相父啊……


    阿鬥念你,可阿鬥也怨你。


    怨你當初為何不把出師表寫得長一些……


    相父啊相父,你當初……為何不把出師表寫得長一些啊……”


    他流著淚,費力的翻開出師表。


    他混濁的瞳孔已經看不清出師表中雋秀的字體,但好在表中的內容他已爛熟於心:


    “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誌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


    劉禪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但旁人都知道,他口中念的正是出師表裏的內容。


    幾個兒女也跟著默誦。


    慢慢的,劉禪的聲音越來越低。


    終於,在念到“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時,他聲音緩緩停止,頭輕輕一歪,再也沒有一絲氣息。


    房間裏,不同音調的嚎哭聲交織在一起……


    劉禪有些困惑,他好像還沒有死,為什麽家人都哭了起來?


    可漸漸的他發現不對勁了。


    他的聽覺恢複了,看東西也清晰了,身體卻緩緩的飄浮了起來。


    他看清了房間內的每一張臉,也包括他自己的臉。


    此時此刻,他正躺在床上,臉色蒼白,雙腮下陷,空洞的雙眼再無半點生機。


    他的家人撫著他的屍身嚎啕大哭。


    而另一個他,卻如同一朵浮雲,漂浮在房間的東南角,從旁觀者的角度俯視著這一切。


    接著,眼前畫麵迅速的流轉起來,越來越快,最後竟如浮光魅影般應接不暇。


    轉瞬間,房間裏的人皆消失不見。


    又轉瞬間,房間裏又住進了新的人。


    來來往往,新舊更迭。


    倏忽之間,已過數年。


    他還沒分辨出住進來的都是誰,房子卻也消失不見了。


    陽光和月光交替閃爍,透過他的身體照在大地上,原本高大的房屋不知為何變成了斷壁殘垣……


    院落內,一座座低矮的土墳連成一片,周遭的野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凋零。


    他驚愕:


    怎麽會有這麽多墳頭?


    又為何會在他家的院落裏?


    他猛然一驚:


    哎呀,莫非是薑維的信被發現了?


    不應該啊!


    我明明藏的很好……


    他有些擔憂。


    可隨著身體越飄越高,他發現這個擔憂多餘了。


    因為,此時此刻,整個洛陽城都成了一片火海。


    無數房屋坍成廢墟,無數的白骨堆積成山,無數的晉民被兇神惡煞般的胡人們拴在一起,被扒光了衣裳,皆如同被圈養的牛羊。


    他們絕望而木然的看著不遠處的鍋灶,熱水滾油翻騰著,裏麵烹煮著妻兒們的四肢和軀幹……


    這哪裏是洛陽啊!


    這簡直是地獄!


    劉禪萬萬沒有想到,曾經無比繁華的大漢東都洛陽,在某一天竟變成這般模樣。


    “啊……


    我的兒子,我的妻妾,我的侄男親女,我的子孫後代……


    在哪?


    你們在哪???”


    莫非是那些墳頭,那些長滿野草的墳頭……


    為何?


    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


    劉禪悲痛無助的質問,可任由他如何撕心裂肺,也沒人能給他半句迴答。


    迴想當初。


    他忍辱苟且,就想給子孫後代留一個衣食無憂的未來。


    他投降獻國,就想讓世間的百姓免遭兵戈。


    可辱忍了,國獻了,為何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果?


    他無法接受。


    他嚎啕大哭。


    絕望的嚎啕大哭。


    接著,他感覺自己越飛越高,逐漸成為天上的星鬥。


    再接著,他意識恍惚,猶如被什麽東西吞噬,遁入了一個狹窄的混沌世界。


    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在哪?


    我又變成了什麽?


    ……


    忽然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被一雙大手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從那個狹窄的空間拽了出來。


    “啊……”


    他感到胸口無比難受,氣血翻湧,想叫出來,結果喉嚨裏發出的卻是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


    “哇……”


    劉禪傻了。


    接著,他感覺有人將他抱了起來。


    再接著,他聽到一個婦人高興的叫道:“夫人生了,是個男娃,夫人生了,是個男娃娃……快,快告訴玄德公……”


    劉禪猛然睜開眼。


    卻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兩個侍女正在用細絹沾著溫水清理他身上的血跡。


    他伸出手,粉紅短嫩。


    他蹬蹬腿,靈活有力。


    他恍然意識到,自己竟變成了一個剛剛出生的小嬰兒。


    “夫人,你看這娃兒好精神喲……”


    “嗯……”


    畫麵反轉,眼前出現一個婦人的臉。


    她很美,也很虛弱,臉色蒼白,發絲淩亂,大汗淋漓。


    她雖然虛弱,但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容,眼中閃爍著激動的淚花。


    她伸出手,接過了繈褓中的劉禪。


    劉禪知道她是誰了:


    “娘,我的娘啊,阿鬥何其幸也,還能見你一麵,娘啊,我是你的阿鬥,我是你的阿鬥啊……”


    然而,一聲聲動情的唿喚卻隻變成一串“哇哇呀呀”的嬰兒啼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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