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康熙八年乙酉歲末,離大選僅有一年之餘,凡在旗的閨閣之女均在應選之列。

    明珠當時已擢升為內務府總管,授弘文院大學士,他的兩個女兒更是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且不說品貌出眾的大格格湘雅,就連剛滿五歲的淳雅也成了街頭巷尾爭相追捧的對象。有的布莊老板甚至提前把注壓在聰明伶俐的小格格身上,閣三差五地往府上送料子,金陵的雲錦,蘇州的綢緞,怕是到淳雅格格下迴夠年齡應選也穿不完。

    這也難怪,一來,選秀之事原本就歸內務府管,撇開一切不說,為自己家的女兒找找門路總是不錯的。再者,明珠家的大格格參選,即便當不上貴妃娘娘,貴人常在什麽的是不在話下,若是能跟這樣的望族牽上線,何愁來日。

    也正出於這點,平日裏備受冷落的湘雅格格頃刻間在府裏顯現出了少有的威望,就連貴為一品誥命夫人的大奶奶也一改往日的尖酸刻薄,反倒對她噓寒問暖起來了。湘雅格格是已故姨奶奶唯一的骨肉,聽府上的管家說,明珠年輕時是個風流公子,從龍入關後經常同漢儒一道對酒當歌,流連風月。

    那日,清和節當春,明珠策馬前去驛館送故友迴南,不曾想被館中一年輕美貌的漢家姑娘所奏的“陽關三疊”所絆,當晚,馬背上便多了一個同行之人。

    一入侯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那女子是琴館名媛,在旗人眼中原本就身份卑微,加之大奶奶的威嚴,她在府上的日子過得萬分艱辛。偌大一個宅第,竟到了有苦難訴的地步,每到這時,她便獨自一人當窗吟詩,對月撫琴。府上的奴才雖嘴上不敢言語,心裏卻對這位姨奶奶既心疼又傾慕,常常在玉漏三更之時偷偷躲到偏房的梧桐樹後聽她彈琴。

    他們中的一些小姑娘本也是漢人,有的甚至是前明臣僚的遺孤,國破之後跟隨家人被發配到旗人家裏作包衣奴才,從小見慣了滿洲貴婦仗勢欺人惺惺作態的醜象,姨奶奶的出現讓她們看到了夢幻中的自己和那段被憧憬了無數次的或許隻屬於漢家女兒的生活。有些膽子稍大的姑娘甚至偷偷跟姨奶奶學琴,一時間,絲桐聲聲成了明珠府一景。

    然而,好景不常,大奶奶雷霆大怒,一氣之下把姨奶奶的那張宋琴連絲挑斷並扔到了井裏。視琴如命的姨奶奶痛不欲生,日漸消瘦,沒等到來年開春便去了,隻留下了不滿周歲的湘雅格格。

    這十四年裏,格格節儉度日,沒有絲毫侯門之女的嬌縱,大奶奶生下淳雅後,她更是不被重看,月例銀子也愈發少了起來,有時甚至隻夠勉強度日,好在有大少爺的關照,倒也不致太過寒磣。那些過去得到過姨奶奶些許恩惠的奴才都為大格格的這次應選暗暗高興,他們日日為她焚香祁願,求菩薩保佑格格一切順利。

    這其中也包括我,我雖然未曾蒙受姨奶奶的恩惠,可四歲那年,正是湘雅格格將我帶迴府中,才讓我免受饑寒。明珠府的五年裏,我盡管沒有像別的房裏的丫頭那般穿金戴銀,卻度過了一段她們從不敢奢望的舒心日子。格格閑時常教我撫琴,尤其是那曲“陽關三疊”,更是融進了她的骨血裏。她常說正是這首曲子把母親鎖進了高牆,每每彈起她,便想起了亡母。我聽著聽著,念著自己那個未曾謀麵的母親,也不覺跟著格格哭起來。格格告訴我,沒有了母親的女子就像是失根的柳絮,隻能憑風前行,風停了,便了無依傍,隻有名位高人一等,才能掌握風向。漸漸地,我開始明白,也許這次大選就是那道足以將格格送入青雲的東風了。

    臘月初一,大雪紛飛,天寒地凍。

    我裹著厚厚的夾襖站在明珠府的後門前,積雪眼看就要沒過腳踝,我使勁揉搓著雙手好讓身子盡量不要變僵。在這種天等人真不是什麽好受的差事,內心的焦急與刺骨的寒風交匯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讓人憋屈的力量。

    “真真,大冷天的怎麽站在屋外!你們家格格可真狠心啊!”我心裏一暖,既然來了便再沒有置氣的道理。

    “曹公子您總算是來了,您待我可是愈發慈悲了!”我凍得實在不行也就顧不得什麽禮數了,轉身就往暖閣跑,惹得曹公子隻能追在後麵邊追邊喊,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可沒成想剛一口氣跑到暖閣外,還沒來得及得意呢,就差點一股腦撞在了安總管身上,頓時把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什麽事瘋瘋癲癲的,像什麽樣子!”安總管正準備繼續教訓下去,可看見曹公子過來了還是止住了,我偷偷對著他眨巴了下眼睛算是感謝他這場及時雨。

    “容若兄可在?”

    “在在,和大格格下著棋呢!要不奴才這就去給您迴稟一聲?”安總管一改方才的語氣,我見曹公子正對著我偷笑實在是氣不過,就趁著安總管正背對著我的功夫好生對他擠了一番眼。

    “不必了,您忙吧,讓真真上去也是一樣的。”

    安總管想了會兒總算點了頭,隨後立馬轉過身來對著我吩咐道:

    “去,快把大格格請下來,禮部來人了,正等著呢,老爺叫她立馬上花廳迴話。”

    “是。”我朝著他福了福身趕忙隨曹公子往暖閣上跑。暖閣裏燃了火盆,點了香爐,大少爺又遣貴喜用上好的翡翠琉璃瓶擺了些新鮮采摘的臘梅,與窗外相比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子清,就等你了,我們都望眼欲穿了!”大少爺見我們來了趕緊起身招唿曹公子坐。

    “是啊,聽說你自從在上書房作了伴讀,棋藝是見長啊,我和阿哥都等著開眼界呢!”格格說著便把熱氣騰騰的奶茶親手送到了曹公子手裏,經這麽一誇曹公子倒是不好意思起來了,連奶茶都像是快要端不穩的樣子,看來他還真是個麵薄的主兒。

    “格格……”許是方才跑得太急了,我這會兒竟連說話都帶喘氣的。

    “是什麽十萬火急把我們真真急成這樣啊?”大少爺一邊碼著棋子一邊笑。

    “迴大少爺話,即便不是十萬火急也至少是八百裏加急!是老爺請格格去花廳呢。”我趁勢拉著格格的袖口便要走,惹得格格哭笑不得,無奈之餘隻得對我幹瞪眼。

    “得了,別嚇著她,要不然她迴頭對著我撒氣,我可是招架不住啊!快去吧,方才進門時看見禮部的汪大人在,八成與選秀有關。”

    “是啊,”曹公子咽了口奶茶道,“是聽安總管說禮部什麽的,湘雅姐放心去吧,我替你贏下這盤棋!”

    格格抿嘴一笑隨後朝大少爺和曹公子福了福身,又用帕子抿了抿嘴,微微整了整袖口,便同我往花廳的方向走去。

    我靜靜站在廊下等候,時不時地忍不住往門逢裏看。花廳是老爺平日裏會客的地方,連少爺們也不常來,格格與我更是少有走動。

    廳裏的光線極為灰暗,格格端坐在老爺一側,隻見她頻頻點頭卻很少說話,絲毫也不敢怠慢。我看得正入神,忽得被人狠狠拽到了離門幾丈遠的迴廊下,霎時間耳根陣陣升疼。我盡管一肚子委屈,可一看是大奶奶房裏的丫頭春燕,還是憋著氣叫了一聲“姐姐萬福”。

    “看什麽呢,你那個漢人主子沒教會你規矩啊。哼,也難怪,有什麽樣的娘,就有什麽樣的女兒,自然就有什麽樣的奴才。”她抓住我的左手,緊緊攥住格格送我的那隻玉鐲子,嘲諷道:

    “還真以為你們主子進了宮就能翻天了,我們大奶奶可是太祖皇帝的親孫女,那可是當今萬歲爺的血親。你這個不知從哪兒跑來的南蠻子是不是也想著跟你主子一起進宮享福啊?”我心裏頭不是滋味,如今格格選秀連大奶奶都換了副嘴臉,你憑什麽在這裏說三道四的,等格格進了宮會有你什麽好!想到這一層我不禁暗暗得意起來,也懶得跟她計較,反正韜光養晦以待來日方長就對了。春燕見我沒什麽反應大概自覺無趣,叫囂了一會兒也就走開了。

    晚膳後,我照例陪格格在房裏繡花。格格身子裏雖流著一半漢人的血,可對女紅,三寸金蓮那些漢人津津樂道的事卻極為排斥,她強迫自己刺繡隻是礙於相國之女的身份。她時常對我說後主李煜一生最大的敗筆並不在於亡國,“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若是保住了江山便再沒有了那些蕩氣迴腸的詩句。可他錯在命寵妃纏足,綁住了女子遠行的腳步,已至後世再也出不了李清照,朱淑真。為這一點,她慶幸於自己身為旗人,滿人女子天足,而格格也不曾勸我纏足。

    格格靜靜地坐著,可看上去頗為不安,好幾次都被針頭紮了手,還不時地問我什麽時辰了。

    我終究按捺不住,吞吞吐吐地問道:

    “那個大人沒說什麽不是吧?”

    “八字……與聖上相克。”格格近乎哽咽地說出那四個字,手不停地顫抖。

    “老爺是內務府總管,難道連自己家的格格也顧不上嗎?”

    “若是進得了宮門,一切還好辦。如今名帖被壓在禮部,根本送不到阿瑪手裏。剛才汪大人說,若是實在要更改八字也未嚐不可,隻是一旦被人在朝中興風作浪,授人以柄不算,若是頂了個謀害聖上的罪名可是要滅九族的。”

    “那老爺怎麽說?”

    “皇上龍體要緊,還是等淳雅下迴應選再作打算。”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想想春燕的話,頓時覺得暗藏玄機。大奶奶那麽算計的人不應該沒為格格合過八字,若是在庚貼送出之前行事,一切便不會如此。我看著格格呆滯的眼神,她的雙眸深不見底,這裏麵藏著的究竟是對母親的思念,還是對命運不公的憤恨?

    泠泠徹夜,琴聲疊起,一切都如這深冬的霜露一般冰冷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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