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口堡內的守軍原本維持這片市場的秩序。


    在朝廷實施鹽引馬政的那段時間,衛所軍隊的糧食基本依靠這些市場上的商人提供,因此衛所對邊貿口岸非常上心。


    但後來因為文官們反對,認為鹽引換馬的政策養肥了淮陽鹽商,滋長了邊軍做貿易的腐敗問題,後來便裁撤掉了。


    衛所糧食由衛所自己耕種,再加上地方征收,勉強能夠。


    後來,邊患不停,蒙古人在天寒的時節總是打秋風,在邊地種糧實在難以為繼,於是便由中央調撥糧食。


    到了崇禎年間,因為天下大範圍的饑荒,中央掌握的糧食根本不夠用的,邊軍的口糧就成了個難題。


    漕運的糧食在江南入倉時,每擔隻有四錢銀子的成本,到了北京,就值一兩五錢,運到山西邊境,就到了三兩銀子,運到陝北地區,最高的時候竟然能達到八兩銀子!


    大明帝國薪酬最高的宣府邊軍,一年紙麵俸祿隻有十八兩銀子,更別提不打仗就沒錢拿的衛所兵。


    因此,崇禎末年的邊軍不光是拿不到軍餉的問題,連吃飯都是難題。


    在張家口這片地方,這些問題就演化出了陳吉發所見所聞。


    慵懶渙散的衛所官軍,野蠻生長的商行貨棧,武裝到牙齒的交易馬隊,在這片蕭索暮氣的土地上共存著。


    走到市場北端,有片空地上三五成群的散亂聚著一群各帶武器的壯漢,約莫數十個,見著陳吉發主仆衣衫幹淨,馬匹健碩,不少人將目光注意到他們。


    有個持長刀的壯漢站離得近,他站起身。


    “二位去北麵嗎?要向導嗎?草原上的路可不好走!”


    這人臉龐寬闊,細眉肉鼻,其貌不揚,身上肌肉遒健,膀大腰圓,穿著不合體的棉袍,口音濃重,撲麵一股淡淡的膻臭味。


    陳吉發本想在張家口堡看一下行情,聽見他這樣問,卻來了興趣。


    “蒙古人?怎麽稱唿?”


    “算是吧。”那人扭捏了下,“某家漢姓李。公子可喚在下刀奴。”


    “喲,與我這侍衛還是本家。”陳吉發笑了笑,看一眼李六,後者有些尷尬點點頭,“往北走你能護我周全?”


    “自然,某家精通蒙話、女真話,往北往東,都是能走的。地形熟,身手好,就算遇到危險也能帶您安全迴來。”


    李刀奴說話的時候,陳吉發不僅看他的表情,還看他身後的其他人。其餘人招攬生意的時候,多少會有幾個人上前爭搶生意,但這個李刀奴同陳吉發說了這許久的話,竟然沒人上前與他搶生意。


    陳吉發思索片刻,笑了笑,扔了枚銀錠子給他,約莫五兩重的樣子,出手十分闊綽。


    “我要從這裏去趟察哈爾,往返需幾日?”


    “快馬七日可往返。不過,公子須知,如今察哈爾可不太平。聽說草原上的牧民正在向王帳聚集,怕是要打仗了。”


    陳吉發有係統資料庫,自然知道崇禎七年三月中旬,後金大汗皇太極將出兵西征漠南蒙古。


    此時已經是三月上旬,皇太極正在沈陽集結大軍準備閱兵。這個時代雖說信息傳遞慢,但大軍行動同樣很慢。


    從各部動員到現在,已經有一個多月時間,足夠草原上各方勢力掌握情況。


    後世曆史資料顯示,此時察哈爾蒙古曾向明帝國求援,但因為明帝國自身的問題太多,難以抽調兵力,眼睜睜看著從屬的蒙古部落被後金征服而無能為力,從此徹底喪失了對遼東後金起牽製作用的最後盟友。


    陳吉發此時還隻是個剛剛考中的貢士,對這些曆史大局勢同樣無能為力,但這並不妨礙他想走一趟察哈爾草原,親眼看看曆史上戰鬥力最強盛時期的八旗勁旅,聽聽那些草原牧民到底是如何評價明金之爭的。


    “你隻管帶路,若有危險,本公子不會硬闖的。”


    李刀奴聞言抱拳拱手,算是應了這樁差事。


    “公子稍等,待某牽馬過來。”


    陳吉發與李六在原地稍待不過數息,那壯漢已牽來兩匹蒙古矮腳馬,其中一匹馱著輜重,另外一匹掛著弓箭長槍。與之相比,陳吉發和李六的準備就顯得格外單薄。


    “公子需要準備其他東西嗎?”李刀奴顯然也看出了這點,於是提醒道:“堡外的這個集市買不到趁手的家夥,您若信得過,可往北再走二十裏。”


    “嗯。走吧。”


    陳吉發點頭同意。目光瞧著這群向導最後麵四五個壯漢也跟著起身,往臨近的巷子裏去了。


    這李刀奴果然有些問題。也是,像他和李六這樣孤單的遊商,細皮嫩肉的,看起來就沒什麽冒險的經驗,被當地的這群亦商亦盜的“向導”盯上也無可厚非。


    李六還蒙在鼓裏,隻用不放心的眼神盯著李刀奴,沒有發現身後的異常。陳吉發裝作若無其事,卻在時刻留意身後和周圍的變化。


    北出二十餘裏地,便看見一處廢棄的堡壘。


    “這是明初設立的興和守禦千戶所,後來被牧民攻破,便沒有再修。如今許多牧民和往來的商隊在此歇腳補給,也交易些張家口堡內集市不讓賣的東西。”


    李刀奴對陳吉發介紹,又迴頭看了眼兩人身上。


    “公子和隨從還是在這裏換件衣裳的好。”


    陳吉發從善如流,答應到那邊看一看。走近了才發現,這邊說是歇腳點,其實連個完整的房子都沒有,七八個圍著損毀的石牆搭建的帳篷,十來個蒙古牧民在那裏目光炯炯的望著來客。


    陳吉發在這些人裏看到了方才從集市離開的幾個麵孔,心下了然。身旁的李六目光在這些人臉上逡巡,臉色不由得發白。他隻是個江夏城坊裏的遊手,就算敢與人拚命,有些不怕死的個性,可如今看見這麽多兇神惡煞的蒙古韃子,心底裏就不自覺的打怵。


    陳吉發裝模作樣在其中一個攤位前停下,麵前擺著幾件破爛的粗布棉甲,一套鏽跡斑斑的魚鱗甲,幾把看不清刃口的馬刀,甚至還有一張斷了弦的弓。


    “兩套棉甲,這套魚鱗甲,還有四口馬刀,這張弓。多少錢?”


    那蒙古攤主不做聲,旁邊的李刀奴衝他喊了兩聲蒙語,對方迴了幾句,李刀奴翻譯道:“三十兩銀子。”


    “都是破舊物件,貴了些。”


    李刀奴又翻譯,那攤主說:“甲難得,武器可以再送兩把刀,三件甲沒有二十四兩不賣。”


    陳吉發點了點頭,從棉甲中選了兩件看上去完整點的,又將那件鏽跡斑斑的魚鱗甲扔給李六,讓他先套上,然後掏出錢袋子,拿出三十兩的銀鋌子給蒙古人。


    不經意間,便露出了錢袋裏捆紮整齊的銀票,和兩三塊體積不小的銀鋌子。


    那蒙古老板看了眼他的錢袋子,沒有說話,如常將交易完成。李刀奴將剩下的武器捆起來,準備放在他的馬上。


    “等等。”陳吉發叫住他,又指了指蒙古攤主背後的馬匹,“問問他,馬賣不賣?”


    “公子,草原上的馬運不迴去。”李刀奴對他解釋說,“為了防止走私,這匹馬隻能騎到堡外的市場上去,你之前過的那個哨卡會沒收馬匹。隻有官家授權的茶馬商人才能專市馬匹。”


    陳吉發知道,這同後世進口車不能過海關是一個道理,可他不以為意。


    “無非是銀子的問題,迴頭我補交就是了。”


    李刀奴無法,隻能再問那老板。


    “還是三十兩銀子。這馬是兩歲的公馬,正是健壯的時候。”


    陳吉發二話不說,又扔給那老板一塊大銀鋌子,將馬牽走,然後將之前李刀奴捆起來的武器,以及兩件棉甲和原本帶在隨行馬匹上的飲水幹糧都放在這匹馬上。


    做好準備,三人再次出發。


    陳吉發故意找話,同李刀奴聊些蒙古人的事情。


    “漠南蒙古同漢人做生意許久,為何連漢話都不學?”


    “說是做生意,最多的還是茶馬貿易,都是各部落的頭人和口內大商行之間的交易。普通牧民也就換些碎銀或者糧食,用手就比劃清楚了。公子是剛來不熟悉,其實邊塞漢民多少會幾句蒙語,蒙古人也會幾句漢話,隻是口音重,您未必聽得清。他們看見您請了向導,自然會先同某說蒙語。若是知道您懂蒙語,便會同您講話。”


    陳吉發點點頭,這李刀奴懂得還挺多的,若不是眼見著身後的煙塵逼近,倒真像個盡職的向導。


    “女真人到口內來做生意嗎?”陳吉發突然換了個話題。


    “做,怎麽不做?”李刀奴咧嘴笑起來,看著有些可怖,“但他們的生意您見不著。馬隊出關,有些甚至不走堡市,翻了牆就出去了。宣府這邊黃沙漫漫,許多城牆被沙掩埋,也就一人高的地方,搭幾塊木板就過去了。”


    “哦?看來你很了解嘛!”陳吉發笑道,“不如帶本公子去開開眼界如何?”


    李刀奴勒停馬,大笑起來。


    “哈哈哈,公子真風趣。不過,您知道這些又有何用呢?”


    身後,滾滾煙塵飛揚,七八騎響馬已經圍了上來。李六大驚失色,連忙抽出腰刀,試圖將陳吉發護在身後。


    陳吉發不慌不忙,將李六拉開,盯著李刀奴琥珀色的瞳仁。


    “我知你不是向導,也知你別有用心。可你是否太過托大?”


    “嘿嘿,某也知公子不是遊商,公子現在說這些,是否太遲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末爭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如夢觀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如夢觀影並收藏明末爭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