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一聽,忍不住龍顏大怒,前迴打壓朝臣,他體味到皇帝的權威。但自即位以來,他頭一迴當麵訓斥朝臣:


    “放肆!你是經筵講官,難道不知道劉忠越職言事?”


    李東陽忙說:


    “陛下息怒。劉忠和楊廷和不識大體,念其初犯,饒他們這一次吧。”


    “朕聽不出劉忠說朕是昏君嗎?劉忠罪不可恕!”


    他瞥了焦芳一眼,焦芳那張長長的驢臉仍舊沒有任何表情,心想這才入閣幾天,就拿捏一副宰相風度,便對他有點看法。


    他又向王鏊看去,恰好王鏊趨出班,跪在地上,朗聲說:“臣願意與劉忠同罪。”


    正德開經筵並非想學大道理,而要了解大變動後朝臣的銳氣。


    講官惹他一時之憤,卻說明朝臣仍有銳氣,他心裏高興。


    他也沒打算懲罰,講官到底是他的先生。


    他為自己能控製大局感到得意。


    隻要內閣沒有爛掉,大臣銳氣仍在,他就可以歡歡喜喜過日子,無須太過操心國家大事。


    他希望他們辦好差,又不要管他的閑事,彼此相安無事,就算萬事大吉了。


    劉瑾開腔了:


    “萬歲爺,二位講官壞了祖宗法度,萬萬饒不得啊。”


    正德迴頭看他一眼,倒覺得給劉瑾的權力太大了,這並非他的初衷。


    可是,執政隻能用心腹,以前未能狠心換掉先朝舊臣,一是沒經驗,二是怕麻煩,三是心腹不多,時機不成熟。


    現在仍沒有多少心腹,將大權交給劉瑾,其實也是出於無奈。


    他令劉瑾:


    “你別多嘴,先退到殿外去。”


    劉瑾嚇得屁滾尿流,一步三晃趨出殿去。


    張文冕一再提醒,群臣不會善罷甘休。


    可一見這架勢,他還是不明白,過去的事塵埃落定,怎麽還有人膽敢跟他鬥呢?


    正德擺出姿態,好叫大臣看出,他並不全偏袒劉瑾。


    劉瑾出去後,他又怕大臣們趁機沒完沒了說劉瑾的壞話,忙又說:


    “先生們不喜歡講經,今天到此為止吧。你們壞了祖宗規矩,朕不能跟你們一般見識。照例賜宴左順門,你們用過後不必進來謝恩。”


    說罷揚長而去。大臣們知道接下來要吃虧,可總算出一口鳥氣,心情舒暢,在左順門美美吃一頓,就爭論著要不要進去謝恩。


    李東陽說:


    “算了,進去也見不到皇上,在這兒向皇宮磕頭吧。”


    眾人磕頭後就散了。


    正德在太監們前唿後應下迴到乾清宮。路上他問劉瑾:


    “楊源又上奏章嗎?怎麽寫的?”


    前迴楊源上奏天像示變,正德差點因此殺掉八虎,所以對他記憶猶新。


    劉瑾顯然早想好如何對付正德的詢問,他胸有成竹說:


    “楊源說萬歲爺身邊有小人,但他憑什麽斷定小人是奴才?奴才對萬歲爺忠心耿耿,進入司禮監辦差,天天睡不到兩三個時辰,為著萬歲爺,為著大明江山鞠躬盡瘁,一片丹心,天日可鑒!”


    正德知道他忙得不可開交,否則,內外輔臣撤掉五人,他不會放心過自己的日子。


    不僅劉瑾勤政,京軍由張永和魏彬兩個心腹監控,他並沒什麽不放心的。


    最不放心的,倒是劉瑾擅作威福,壞了他的事。


    正德想再敲敲劉瑾:


    “你沒有大的毛病,他們為何不放過你呢?”


    穀大用說:


    “萬歲爺,說句大不敬的話,萬歲爺不大理會政事,奏章批閱都交給司禮監。國家大事不交給讀書人,反交給內官,左班官心裏嫉妒,打算奪權哩。”


    正德早就明白是這麽迴事。


    穀大用說完,劉瑾話趕話說:


    “萬歲爺,奴才進司禮監後,才發現左班官深恨我們,其實都為著得到執政的權力。這麽下去,奴才們沒法差了。”


    正德溫和地對他說:


    “怕什麽呢,朕心裏明白。”


    “萬歲爺洞察幽明,奴才原不必饒舌。可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一旦萬歲爺生奴才的氣,聽信饞言,很難說一氣將奴才殺了。倘若有那一天,請萬歲爺想起今天的話。”


    “你盡管放心吧,朕心裏有數,這事別再說了。剛才見焦芳,朕想起一件事,他既然入閣,就不要再當吏部尚書了。”


    “奴才跟李東陽說這事,也覺得他接著當不妥,正要請萬歲爺下旨廷推哩。”


    “廷推作參考,你覺得誰能勝任?”


    劉瑾想到許進,心裏有點無奈。


    許進跟他有過節,可也在關鍵時刻幫他說話。


    相比之下,其他夠條件的沒有更合適的。教習庶吉士的翰林學士劉機找過他,給他不少銀子,他答應幫謀一個美差。


    可讓他當六卿之首,資曆卻不夠,廷推也過不去。


    焦芳不讓出吏部,又空不出尚書一缺,他也不能為焦芳說情。


    權衡之下,他還是推薦許進:


    “許進是一個好人選,可奴才聽說他的聲譽不太好。”


    他推薦許進,也不忘損他一下。


    “大臣們說不好的,不一定不好。別看許進是個書生,朕早就聽過他的名字。當年他提一支孤軍,千裏奔襲吐魯番,這是何等的英雄氣勢!”


    劉瑾知道要損許進也不容易了。


    “萬歲爺聖明,奴才以為不僅左班官議論一個人不能全當真,就是內官議論一個人也不能全聽。說的跟事實往往相反。這幾天,許多內官說光祿寺卿屈直如何壞,奴才了解才知道屈直是個大好官,隻因上供采辦控製得死,負責采辦的人少了好處,便到處告他的黑狀。”


    “就為一點蠅頭小利,要整死一個人,真有點難以想象。”


    走進乾清宮,正德心情又不好了,隻覺得心裏頭空空的,卻不知道幹什麽好。


    劉瑾認為正德應該再發一次威,他一邊給正德捶背,一邊說:


    “萬歲爺,左班官一直不甘心,奴才難以辦差呀。要不,將先前下到牢子裏的兩個禦史打一頓板子,然後削職為民,以儆效尤?”


    正德懶洋洋說:


    “上諫是禦史的職責,將他們削職妥不妥?楊源還沒有削職為民呢。”


    “要不怎能殺一儆百呢?”


    正德也覺得不再發一次威,與朝臣恐難平安相處,便同意了:


    “就依你說的辦吧。”


    劉瑾見正德神情憊懶,知道不能再談政事了。他問:


    “奴才聽說萬歲爺在千戶府裏過得很好,怎麽進宮這幾天悶悶不樂呢?”


    “朕也不知道怎麽了,好像是那個女子讓朕掛舍不下,又好像不是。”


    “奴才發現,萬歲爺一進宮殿心情就不好,在千戶府,在西苑的房子裏,萬歲爺的心情一向很好。要不,將西苑的房子依萬歲爺的意思拓建如何?”


    正德眼睛一亮,他的確厭惡宮殿陰森森的氣氛,這鬼地方除了如老太妃說的有太多的鬼魂外,恐怕住在這兒老想到自己肩負大明江山的重擔也是一個原因。


    北齊皇帝蕭寶卷以為當皇帝不如開小店鋪,雖然荒唐,卻也並非全無道理。


    他的確想構建自己喜歡的房子住。


    可他的眼睛一亮就又暗下去。


    “戶部不是沒有錢嗎?一想到向戶部要錢朕就怕,剛才見韓文朕還頭皮發麻哩。這老頭年紀大了,又跟你們鬧過老大的不愉快,說不定你們會想法子折騰他,還是讓他致仕吧。”


    劉瑾又一次鮮活地想起那次生死傾軋,心裏撲撲直跳。好幾迴夢到被內、外臣追殺,他都從噩夢裏嚇醒了。


    正德說得輕鬆,“鬧過老大的不愉快”,他們卻是差點兒丟掉小命。


    雖說如此,劉瑾還是欽佩韓老頭,想想倘若忍不住陷害他,倒是一樁缺德事,讓他致仕是個好辦法。


    李東陽也想保住韓文,昨天跟他談過放韓文返鄉,他已然答應爭取正德同意。


    正找機會向正德開口,正德倒自己提出來。


    這麽一來,又多出一個位子來安排自己人。


    他告訴正德:


    “韓文致仕,別人接任戶部照樣拿不出銀子。不過,平民百姓多收五鬥米還想換新宅哩,大明朝總不會窮到缺少萬歲爺的用度。前迴大婚省下一大筆銀子,萬歲爺難道忘了?江西寧王想給萬歲爺進貢十萬兩,奴才還不答應呢。”


    正德的確忘了那筆銀子,一聽有私房錢建房子就來勁。寧王的銀子他也不想放過。


    “做臣下的進貢皇帝是心目中有朝廷,這錢拿著名正言順。可在紫禁城裏建房子得通過工部,朝臣又有話說了。這事不能操之過急,對付他們得思慮周全方好。”


    卻說呂翀被錦衣衛從牢子裏捉出來,挨了三十板子,削職為民,兩個家人抬他迴家。


    家已讓錦衣衛抄過,環堵蕭然,夫人荊釵布衣,孩子蓬頭垢麵,正相擁哭泣。


    呂翀掙紮著站直身子,怒吼道:


    “老子還活著,哭什麽哭!都得給我笑!你們的老爺對得起天,對得起地,對得起君親,真是大喜事!”


    家人聽他這麽一說,雖然無法將慘遭巨變當喜事,可也不敢哭了。一家人將有限的一點家什收拾一下,當天就離開京城。


    到了郊外,秋風蕭瑟,黃葉飄零,讓人倍覺淒涼。


    呂翀躺在一輛破牛車上,前麵就是草亭了。


    官員迴鄉,榮歸故裏有恩旨的,在光祿寺餞行,頭麵人物在京郊歸義寺餞行。


    除此之外,在前麵的草亭子餞行。草亭子就像唐朝長安的灞橋,是個傷心的地方。


    呂翀問夫人,前麵有沒有人?他忽然有點在乎別人給他餞行。


    夫人知道他的意思。亭子裏隻有一人坐在那兒,身邊站著個家丁。


    夫人見他長得很瘦,不像當官的,也就不忍心告訴讓瘡傷折騰得厲害的丈夫。


    呂翀見夫人許久沒有吭聲,就歎一口氣。他想,他得罪八虎,已然削職為民,誰膽敢給他餞行呢?


    這樣一想,也就不當迴事了。


    不料牛車經過草亭時,坐在草亭的人已在路中候著。


    這人正是康海,他們是隻隔著一道牆的鄰居。


    牛車到了眼前,康海口氣悲傷說道:“呂兄,此次離京,山長水遠,小弟略備薄酒,與兄作別。”


    呂翀掙紮著要起來,一見康海又躺下去,連眼睛也緊緊閉上,連看也懶得再看一眼。


    康海一見就猜著他的意思,他嫌他跟劉瑾搞到一塊兒了。


    康海臉上霎時現出淒涼。


    呂翀見牛車停下,忽然怒吼道:


    “趕路要緊,停下作甚?”


    趕車的家人忙一揮鞭,老牛發勁,車軲轆發出幹澀的響聲,車子緩緩地向前移動了。


    康海隻覺得無地自容,可還是讓家人將一盤銀子放在牛車上。


    不料呂翀很有骨氣,連盤帶銀子都掃下車去。


    康海愣在原地許久沒有挪窩。


    破牛車在秋風中吱吱呀呀越走越遠,他忽然忍不住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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