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斯·瓦爾特邁入貴族院會議廳的那一刻,眾人心頭浮現的第一個感受,便是異樣。


    這座會議廳乃是帝國權貴匯聚之地,堪稱帝國的中心,其規模之宏偉、裝潢之奢華,自是非同凡響。然而,無論如何華麗,歸根結底,這裏終究是為人類所建。


    可此刻,踏入其中的那道身影,卻徹底打破了這座殿堂的平衡:四米高的龐然大物,直刺蒼穹的犄角,垂至胸前的銀白胡須。


    僅僅是巴爾斯·瓦爾特的存在,便讓會議廳變得陌生而壓迫。


    哪怕是身經百戰、在此主持會議數十載的議長萊梅爾,此刻亦忍不住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一腳踏入了神話時代。他神色不安,喉結微微滾動,咽下了滿口的幹澀。


    “瓦爾特大將軍。”


    赫爾穆特目光如炬,語氣凝重。他萬萬沒有料到,巴爾斯竟會親自現身。


    “你……究竟何時抵達托拉的?”


    巴爾斯·瓦爾特連理會的興致都無,徑直朝演講台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沉重如鐵,腳步聲迴蕩在大殿之中,仿佛連大地都隨之震顫。許多貴族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這位帝國最神秘的武將。


    巴爾斯極少在外界露麵。大多數正式場合,皆由中央騎士團團長帕萬·費爾特代為出席,他本人不過偶爾出現在軍隊的訓練場上。


    而此刻,真正見到他的貴族們心中不約而同地浮現出相同的念頭:“比傳聞中更顯蒼老。”


    與外界流傳的英武形象不同,眼前的巴爾斯,白須低垂,滿臉皺紋,肌膚枯槁,斑駁老年斑,微微佝僂的脊背……


    即便是以人類的標準來看,他都顯得蒼老至極。


    但,若有人因此便輕視於他,隻怕會付出慘痛代價。


    在那粗糲的皮膚之下,肌肉仍如沉眠的猛獸般暗自蠕動,昭示著,這位昔日的戰神,仍舊活躍在戰場之上。


    緊隨其後,一眾全副武裝的騎士踏入大殿。


    他們的披風之上,繡著燃燒的太陽徽章,昭示著他們皆為中央騎士團的精銳。


    無論血統、出身、甚至種族如何,巴爾斯·瓦爾特皆從帝國之中挑選出最強者,將其麾下化作無可匹敵的利劍。


    若他們此刻的目的,是掌控貴族院,那麽這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們,怕是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在這樣的壓迫感之下,赫蕾緹婭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中央騎士團團長,帕萬·費爾特,竟不在場。


    在這樣的場合,帕萬的缺席,太過反常了。


    巴爾斯·瓦爾特走上了演講台。赫爾穆特沉默地讓出了位置。


    到了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然徹底破裂,再無迴旋餘地。


    巴爾斯緩緩掃視著在場的貴族,目光深沉如淵,隨後開口,


    “我曾經踢死過一條狗。”


    一句毫無征兆的話,讓眾人一時愕然。


    在這風雨欲來的嚴峻時刻,他首次現身,竟然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可接下來的話語,卻讓整個會議廳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那是我所在的國度裏,最後一條活著的狗。”


    “它正在啃食我母親的臉。”


    “對它而言,那是絕望之下的掙紮,是求生的本能。”


    “但我依舊失控了,帶著憤怒將它踢開。”


    “它的嘴角淌著血,倒在地上,抽搐著死去。”


    巴爾斯微微眯起雙眼,冷漠的目光掃過在座的貴族,那一瞬間,整個大廳的空氣仿佛驟然冰封。


    “我是否曾向你們提起,我的父母、我的族人,以及我的國家,是如何被毀滅的?”


    無人迴應。


    他確實從未講述過,但史書記載了一切。


    “霍恩斯魯因”


    最後一個敢於反抗神明,卻最後失敗的種族。


    在那之後,再無反抗者。


    因為那個成功對抗神明的人類,帝國的皇帝,已經徹底鏟除了諸神的存在。


    “七日七夜,血雨不止。”


    “被血雨沾染的人,扭曲變形,生出畸異的肢體,化作怪物。”


    “他們的理智被吞噬,隻剩無窮無盡的饑餓,親手撕裂家人,啃噬血肉。”


    “從沾上血雨的那一刻起,''變異''便不可逆轉。”


    霍恩斯魯因的最後一名幸存者,巴爾斯微微偏過頭,露出自己的脖頸。


    那裏的皮膚滿布陳舊的齒痕,一道道深深嵌入肌理,宛如烙刻的詛咒。


    “是的,我從未告訴過你們,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


    “我之所以沒有與族人一同死去,僅僅是因為''神''希望如此。”


    “他們刻意留下我,讓我親眼見證霍恩斯魯因的末日。”


    “因為,沒有目擊者的''懲罰'',是毫無意義的。”


    巴爾斯平靜地訴說著自己的過去,聲音低沉而緩慢。


    在場的貴族無人作聲,整個會議廳安靜得可怕,仿佛空氣都被抽離。


    “我,以及我的族人,不過是被神隨意踢開的''野狗''。”


    “僅僅是露出獠牙,便要被碾碎至死。”


    “你們會覺得,這未免太過殘忍?”


    “或許吧.”


    “可神為何要這樣做?”


    “答案很簡單.”


    “與我當年踢死那條狗的理由,別無二致.”


    巴爾斯冷冷地掃視了一圈在座的貴族,聲音低沉而森然。


    “因為憤怒,亦因為我有這樣的力量.”


    他緩緩地走下演講台,步履沉穩地踏向貴族們所在的區域.


    “然後,皇帝出現了.”


    “他如同屠殺畜生一般,屠滅諸神.”


    “我又怎能不為那樣的他傾倒?”


    “於是,我追隨於他,敬仰他如英雄,奉他為王.”


    “作為迴報,我得以盡情嘲弄那些臨死掙紮的神明.”


    “我心甘情願地守護在他的身後,教授那些與我無關的種族,甚至當他命我擔任帝國軍大將軍時,我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話音剛落,佇立在大殿內的中央騎士團成員,齊齊跺腳,厚重的靴音震顫著整座會議廳。


    巴爾斯依舊緩步前行,最終停下腳步.


    他站在赫蕾緹婭的麵前,她的身高甚至還不及他的腰部.


    巴爾斯·瓦爾特俯視著她,眼神深邃如同幽冥寒淵.


    “我已年邁,亦已疲倦.”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有足夠的力量,踢死那些忘恩負義的狗.”


    赫蕾緹婭屏住唿吸,竭力不被他的威壓吞沒.


    可這實在太難了.


    “您身負如此強大的力量,卻放任帝國偏離正軌,陷入腐朽.”


    這時,一道身影緩步走出.


    那是中央騎士團副團長,雷德娜·洛恩.


    赫蕾緹婭的眉頭微微皺起.


    雷德娜與她的親哥哥倫利·洛恩一樣,有著耀眼的銀白色長發.


    但兄妹二人,卻踏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巴爾斯·瓦爾特大將軍,是一名軍人.”


    “軍人,不應涉足政治.”


    “因此,帝國的治理,自然應當交由教會與貴族院會議.”


    “我們,始終恪守軍人的本分,從未逾越.”


    “可你們呢?”


    “你們,真的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嗎?”


    赫蕾緹婭冷然迴應:


    “巴爾斯·瓦爾特大將軍,同時也是帝國的攝政官.”


    雷德娜神色平靜,語調不變.


    “但那並非大將軍所願之職.”


    “當年的攝政官,哈蒙·赫爾溫,因叛亂被清算.”


    “按照順位,大將軍隻是被動繼承了這個職位.”


    “他唯一的職責,便是平息混亂,徹查叛亂之徒.”


    “其後,貴族院會議隨時可以推選新的攝政官.”


    可他們,從未如此.


    雷德娜未將後半句話說出口,但赫蕾緹婭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話,沒有半點虛假.


    然而,在那個動輒殺伐、風聲鶴唳的時代,哪怕隻帶一點嫌疑,無論是城鎮,還是貴族,皆如秋葉般被肅清.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又有誰敢公然反對?


    在那個年代,敢於正麵對抗巴爾斯,並公開提出選舉新攝政官之人,早已全部死絕.


    如今,這種局麵已持續了整整48年.


    要說毫無過失?那不過是自欺欺人.


    “無辜者的鮮血,難道未曾染紅帝國的土地?”


    “為了防止帝國分裂,流血犧牲,這是連皇帝都曾親手做過的事.”


    “你想否定皇帝在建國之初所摧毀的無數王國嗎?”


    “你們默許教會的私刑,甚至擅自調動軍隊,不是事實嗎?”


    “帝國效忠於皇帝,而教會所侍奉的,正是所有忠於皇帝之人.”


    “以皇帝的意誌為至高準則,這又有何錯?”


    “若讓軍人自行決斷,擅自行動,你可知帝國會變成何等混亂?”


    雷德娜·洛恩的迴答毫不遲疑,言辭淩厲.


    赫蕾緹婭的臉色微微扭曲.


    全是冠冕堂皇的狡辯.


    他們將那段毫無作為、任由腐朽滋生的曆史,包裝成了崇高的信仰.


    實際上,所有的肮髒勾當,皆由中央騎士團這支帝國第二權力機構暗中執行.


    赫蕾緹婭深吸一口氣,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拋出了巴爾斯·瓦爾特無從迴避的問題.


    “你們,為了弑殺皇帝,欺騙了近衛隊長,以此調動軍隊,不是嗎?”


    這是毫無退路的問題.


    赫蕾緹婭自己,也同樣不留退路.


    會議廳內的貴族們屏息以待.


    這種話,一旦出口,便有可能被扣上叛逆之罪,甚至當場遭到清算.


    “我已調查過當時的所有書信.”


    “皇帝親印的禦璽文件.”


    “這些機密文書,唯有''耶諾亞·韋伯''有權限閱覽.”


    “可在其中,我找到了您的命令,''調動軍隊''.”


    “您對此,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那又如何?”


    雷德娜冷笑一聲,語氣不屑.


    “大將軍,身負帝國軍隊的指揮權.”


    “當時,中央軍處於全麵調動狀態,要處理的兵力調配公文何止百餘封?”


    “況且,皇帝的安全,最終是由''耶諾亞·韋伯''負責的……”


    “沒錯.”


    忽然,巴爾斯開口了.


    他用那雙渾濁卻仍帶威嚴的眼睛,死死盯住赫蕾緹婭.


    聲音,沉穩得可怕.


    “您的意思是……您親自參與了皇帝遇刺事件?”


    “蓋雷德·加因?嗬,他一定會刺殺皇帝的.”


    “我早就看穿了他.”


    赫蕾緹婭的手指微微蜷緊,內心劇烈震動.


    她根本無法理解,巴爾斯·瓦爾特為何會在此刻公然承認這一切.


    如果按照過去對待所有涉案者的方式來看,此刻的他,已然站在斷頭台之上.


    “如果是由我親自動手,或許更幹脆利落.”


    “但……”


    “被自己的親生子刺殺,未嚐不是更合適的結局.”


    “放肆!”


    伴隨著一聲暴怒的怒吼,一名皇室派貴族猛然起身.


    他的憤怒幾乎讓全身都在顫抖.


    然而,巴爾斯·瓦爾特僅僅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僅僅一眼.


    刹那間,那名貴族的臉色慘白,額角滲出冷汗,他劇烈地喘息著,雙腿一軟,僵硬地跌坐迴座位.


    整個貴族院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


    巴爾斯緩緩掃視著在座的貴族.


    所有被他目光掠過的人,都下意識地避開視線,仿佛那雙眼睛能將他們的喉嚨割開.


    赫蕾緹婭的目光悄然掃向中央騎士團.


    皇帝在此被肆意羞辱,反逆之言已然出口,他們竟毫無動搖?


    唯一表露出神色的,隻有雷德娜·洛恩.


    她神色淡然,隻是靜靜地將手搭在劍柄之上.


    赫蕾緹婭的心猛然一沉.


    這些人,早已不再忠於皇帝,而是效忠於巴爾斯·瓦爾特.


    仔細想來,這也不難理解.


    他們口口聲聲效忠皇帝,可那個皇帝,早在五十年前便已死去.


    在場的大多數騎士,甚至連皇帝生前的模樣都未曾見過.


    他們所接受的,不過是類似聖騎士的狂熱洗腦教育.


    巴爾斯微微眯起雙眼,忽然輕歎一聲.


    “你們……真是可憐啊.”


    突兀的話語,讓所有人一時怔住.


    可憐?這是什麽意思?


    巴爾斯·瓦爾特的嘴唇微微顫動,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神情.


    “我很好奇.”


    “當你們真正知曉''皇帝的真相''之後,是否還能像現在這般,虔誠地崇敬他?”


    “我本想讓你們親眼看清,你們所謂的''忠誠''究竟是多麽虛幻、可笑.”


    “不過……讓你們自己領悟,或許會更有趣.”


    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巴爾斯轉身離去.


    赫蕾緹婭心頭一緊,急忙追問:


    “你要去哪裏?”


    巴爾斯頭也不迴,聲音低沉而冷峻,“軍人,自當履行軍人的職責.”


    “如今,帝國正麵臨外敵入侵.”


    他要以大將軍之名,親自迎戰尤安?


    這意味著帝國中央軍即將與東、南、北方的軍隊全麵開戰.


    帝國內戰,已是不可避免的結局.


    赫蕾緹婭的心沉入穀底.


    她原本希望以政治手段提前扳倒巴爾斯,阻止事態惡化.


    可現在,一切都已失控.


    她第一次感受到徹骨的絕望.


    赫蕾緹婭急忙追上巴爾斯.


    她沒有明確的計劃,也沒有任何周密的對策.


    此刻,她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必須阻止內戰的爆發.


    然而,就在巴爾斯推開會議廳大門的瞬間,


    “嘩!!”


    震耳欲聾的怒吼與嘈雜的喊聲,如同海嘯一般,瘋狂地湧入大廳之中.


    赫蕾緹婭的腳步猛然一滯.


    她抬頭望向外麵,隻見會議廳外,成百上千名托拉市民匯聚在圍欄之外,情緒激憤地高舉拳頭,高喊口號.


    “我們要皇帝的正義!”


    “異族滾迴你們的洞穴!”


    “背叛皇帝的異族雜種!”


    啪嗒!


    砰!


    爛番茄、雞蛋、果皮碎裂在巴爾斯·瓦爾特的腳邊.


    其中一顆番茄正中他的靴麵,汁水四濺,紅得刺目,如同一灘血跡.


    中央騎士團的騎士們臉色微微一變,手指不自覺地握緊劍柄.


    他們的眼中燃燒著怒意,但他們依舊一動不動.


    因為,在巴爾斯未曾下令之前,無人敢擅自行動.


    巴爾斯微微側頭,緩緩掃視著那些民眾,眼神深邃得讓人捉摸不透.


    接著,他轉頭看向赫蕾緹婭,嘴角微微動了動,低聲說道,


    “在他們之中,你能看見''皇帝的正義''嗎?”


    赫蕾緹婭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巴爾斯·瓦爾特微微仰起頭,看向遠處那一片憤怒、狂熱、歇斯底裏的民眾,聲音低沉,宛如在敘述一段被世人遺忘的曆史.


    “五十年.”


    “我用五十年我輔佐皇帝,建立了這個''人類的帝國''.”


    “又用五十年,鎮守此地,不讓它崩潰.”


    “整整一百年.”


    “我為你們而戰.”


    他低頭,看著自己腳邊那顆被丟棄的、布滿淤痕的蘋果.


    然後,他彎腰撿起,毫不在意地咬了一口.


    嚼碎果肉,他的目光依舊冷漠而沉靜.


    “可如今,我所得到的,”


    “卻是''異族''這個枷鎖,和無盡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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