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前也常這樣看人,隻不過那時還小,小到可以躺在父親懷裏撒嬌,小到可以躲在正堂的牆根底下藏寶。瑪瑙屏風是他的掩護,在那裏他總能看到一片猩紅。

    酒桌是紅的,菜肴是紅的,就連那群形形色色觥籌交錯的大人物,也是紅的。隻不過那時候遮在他眼前的,不是紅酒的淚痕,而是一扇薄如蟬翼的瑪瑙畫屏。

    “我們家景軒遲早是要進宮去陪皇上讀書的!”父親一把抱起藏在角落的他,他便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騎上了父親的肩膀,一臉無辜地把玩父親著發辨上的翡翠。

    年幼的他雖然聽不懂父親說些什麽,但能感覺到冥冥中有什麽在等待著自己。雖說他隻是父親四房的兒子,母親又是個漢人,但也沒受什麽歧視,那時候所有的記憶便都留在這段浮靡而又舒適的貴族生活中了。

    可惜這些很快又都成了曆史。

    不知什麽時候,這位自小活在父母的溺愛與眾星捧月中的三少爺,開始體會到人情的冷漠與事態的炎涼。隨著清朝最後一位皇帝的退位,父親為首的保皇派死都不肯向民國政府妥協。家裏那些所謂的摯友與故交,終於隨著大清國運的沒落漸漸散去了。

    他始終沒有見到傳說中那位與自己同歲的宣統皇帝,也再沒看到家裏人聲鼎沸絲竹喧天的場麵。

    唯一的一次例外,那就是父親的葬禮。

    原來全家上下最不能忍受寂寞的,竟是他那個曾經權傾朝野的父親。印象中自從皇室交出大清政權的那一天,他就再沒看父親笑過,再沒穿過朝服,甚至連大門都懶得出了。

    教兒子們讀書成了父親唯一的要務。“國憂今未釋,何以慰平生。”他曾幾次瞄到父親趁孩子們搖頭晃腦朗誦詩書的時候,俯在案上一遍一遍地寫著一些不明就裏的句詩。

    “景軒,怎麽停下來了?是不是不想好好讀書!來人哪,把戒尺拿過來!”

    這麽點小事,就讓他莫名其妙地挨了好幾次打,父親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

    還好,板子打下來,也是打在了替人受過的奴才身上,殺雞儆猴。

    打兒子也不能讓這位滿清重臣消了那股屈火,沒過幾年父親便抑鬱成疾,撒手而去了。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世代為官積攢下來的家業該由誰繼承,成了這一大家子人關心的唯一話題。

    很快,各係各脈在無盡的爭吵與謾罵之中分了家。

    母親雖然得寵卻不是正室,隻分得了外地兩處房產與幾箱古董珠寶,便被伺機報複的遺孀們趕出了家門。眼下京城的時局是越來越亂,母親便帶著他迴到了南方。蘇州老家自然是不好去了,他們便在上海安頓下來。

    跟著母親一起來的,還有母親這一房的管家、廚師、傭人、隨從一幹人等,雖然是落荒逃到上海,但是這滿清遺老遺少的架子卻依舊端的很足。

    所以離開了京城的生活對他來說還什麽區別,戲照聽、酒照擺、書照念,隻不過就是從京城老宅換到了西洋別墅,還有,再也不用每天天剛亮就去給幾位姨媽磕頭請安了。

    擺闊、鬥富、花錢如流水,是他對上海的家裏唯一能想出來的形容。在一座不比京城老家遜色多少的花園洋房裏,成天是打不完的麻將,忙不完的應酬。

    “我家老爺在世的時候,場麵不知道要比這大多少倍呢!”母親常對客人們說。

    可惜她在北京的時候從未執掌過財政,對於錢的概念幾乎為零,性格又極為柔弱,不懂持家,隻知按時取出些古董珠寶送到拍賣行來維持家用,但這在龐大的花銷之下定是要坐吃山空。

    而他又考上了香港大學的藝術係,母親又花了一大筆錢為他在香港置辦上公寓、汽車與傭人,這才放心的容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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