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玉盤再次轉動,燈影灑落,最後一瓣——彼岸花綻開,血色中浮現篆文題軸:


    【音律簽 · 第三題】


    “詩賦離不開情,音律亦離不開情。情有大情、小情、愛情、親情、故情、癡情,皆可成章。


    請以‘至臻至愛’為意,寫一段音律,可唱可表,須能動人心魂。”


    香樓上空,浮光乍落,一眾花妓悄然退去,十餘名專屬花神會的樂師緩步入場,披雲綢,執玉琴、古瑟、龍角笛、靈管鳴鼓,分列台前兩側。


    杜荀朗聲道:“此題,不止才情,更需真情。三人,皆作答,樂師可輔助。”


    六號香座後,蘇長安指節輕扣香案,緩緩取出一支笛子,細長黝黑,通體由陰沉木雕成,紋路溫潤如水。笛尾纏著一縷極細的青絲,垂在掌間。


    蘇長安壓低嗓音:“斷邪青絲笛……”


    他低聲笑了笑:


    “每次吹笛子我總想起我娘。”


    “她總讓我吹一首曲子,百聽不厭。”他眼簾低垂,聲音淡淡:“我叫它——攙扶。”


    “你們吹的是人情,我吹的,是世間情。”


    蘇長安低頭拆紙,借桌上小硯研墨,開始落筆寫譜。


    一筆、一音、一調。他寫得極慢,偶有停頓,是因為部分樂音需重新推算、折換為當世音律結構。他偶爾輕咬唇角,眉間收攏,仿佛不是在寫樂,而是在翻譯一段故人未盡的遺言。


    香主抬眼,輕聲道:“其餘二位若已準備,可先登台。”


    三號香座動了。


    沈知淵抬袖而立,步履從容,袖中自取一張古琴,於台上盤膝坐下。琴音初起,調為《孤鴻哀》,曲式優雅,情緒內斂,一如他本人,起伏雖不大,卻細膩見骨。收尾時,他加了一句低語:“願我親者安,舊人不遠。”


    場中沉寂片刻,響起零星掌聲。


    四號香座亦起。


    花如意長身玉立,手持折扇,未選樂器,待和樂師溝通起樂,他開口低唱。


    她唱的是一段舊詞,曲調微轉,卻改了三分韻腳,詞中有笑中藏淚,情起時溫婉、轉折處卻暗藏倔強。唱到“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時,她頓了頓,再唱時聲線一揚:


    “若得一人心,偏不相依。寧與花同謝,何與人共癡。”


    唱畢,收扇一禮,退下。


    掌聲漸濃,有人低語“新詞”


    待二人表演完畢~


    蘇長安將那頁剛寫完的簡譜遞給站在玉台下首位樂師。


    “這曲子……不難,”他聲音淡淡,“隻要你們能聽懂情緒。”


    樂師接過一看,神色微凝。那紙上的曲譜並不繁複,卻與他們所熟知的十二調、五宮六律,幾乎毫無相似之處。


    另幾名樂師圍上前,湊近細看。


    有人蹙眉,有人倒吸口氣,有人低聲喃喃“這也能成調?”


    蘇長安懶得解釋,隻站定原位,將斷邪青絲笛橫舉於唇前,閉目一息,輕吐笛音。


    第一段笛聲如同斜落天幕的一道清響。


    音線極細,近乎透明。起始處甚至幾不可聞,像是琴弦附上一粒灰塵,又被風拂去。


    眾人一怔。


    這不是他們熟悉的調式。沒有激昂、沒有鋪陳、沒有節拍強弱上的慣性起伏,隻是一段溫和得近乎陌生的旋律。


    廳中響起了細碎的嘀咕。


    “這是什麽調?”


    “節奏都沒有……他是在試笛子嗎?”


    “這曲子聽著心發毛……”


    落落微仰著臉,眉心微蹙。她聽出那旋律中有某種情緒在滲透——卻辨不出輪廓,就像霧中一聲歎息,不知是悲是喜。


    周圍也已有竊語響起。


    “這調子不成調啊……”


    “節律都找不到……他是隨便吹的吧?”


    “太怪了……不如沈家那套宮商律,至少聽著踏實。”


    蘇長安橫笛而立,未理眾聲,繼續吹出第二段。


    笛音依舊那樣“幹淨”,卻不規矩、不按拍、不依調。它沒有華麗的起伏,聽起來甚至有點——“單”。


    前排一位書院老儒搖了搖頭,皺眉低語:“沒有古風,沒有韻律,像是走調的鄉呢。”


    另一邊,幾名坐在貴賓席的公子麵色不善。


    “他要是靠這個拿魁首,簡直貽笑大方。”


    “真沒想到,最後一題翻車翻得這麽幹淨。”


    “我都替他惋惜,前麵還挺有意思的……”


    落落咬著唇,心緒也亂了幾分。她第一次聽蘇長安的笛聲,她覺得“奇怪”,卻有一絲心動。如今再聽,竟成了這滿廳中最孤獨的音色。


    就連花如意,也垂下眼睫,指間扇骨輕輕合攏,語聲低不可聞:“他這調子……沒人聽得懂。


    蘇長安的領奏剛轉入第二段。


    樂師之中,終於有一人皺著眉,勉強勾住那條奇異旋律的調性,小心翼翼地拉了第一弓。


    第二人緊跟其後,擊出細碎的拍點。


    第三人遲疑半息,也試著照著譜子撥弦,卻仍有兩個音跳錯了半調。


    曲子仍不標準,甚至還談不上“和諧”。


    但在蘇長安那支笛子的引導下,他們開始找到了那條隱秘的主旋律,就像霧中隱約現出一條暗河。


    不知是誰先的動作慢了半拍,又是誰的鼓點撞亂了弦音,但這一刻,整個花神廳的氣氛發生了轉折。


    原本滿廳的不解與竊語開始減少。


    有人坐直了身體,神情有一絲驚疑不定。


    有人側耳再聽,眉頭卻皺得更深——不是因為難聽,而是因為他們忽然聽出了“感情”。


    但不是“他們熟悉的感情”。


    不是古雅的婉轉,不是仙樂的悠揚,也不是市井的喧笑。


    這曲子像是在一個孤獨的世界裏,一遍遍地對你說——“我在。”


    而那支斷邪青絲笛,此刻正發出一種低啞而堅韌的聲線,不斷將那股陌生情緒拉得更深。


    蘇長安神色平靜,。他並不急於把曲子推上高潮,反倒把每一個低音吹得極慢,幾乎近於沉吟。


    有人搖頭。


    有人皺眉。


    當所有樂師終於配合到一個統一節奏,將曲子推上一個高潮時,蘇長安忽然停下了。


    他放下笛子,喉頭一動,開口唱了。


    他用一種最穩、最磁性的顫音,一字一句唱了出來:


    “攙扶——”


    這句落下的一刹那,整個花神廳仿佛被無形的手拽住了脖子。


    不誇張地說,全廳的人起了一陣寒栗。


    “管它天不長地不久,別哭,因為有我把你守。”


    漂亮的轉音,磁性的顫音,高亢嘹亮的唱出每一個字。


    但每個字都像是從血裏壓出來的,像是從骨頭縫裏一點點刮下來的溫柔,最終融成一道刀鋒,反插向每個人的心口。


    觀席上一位中年劍修正端坐如鍾,但那一刹,他猛地側頭,眼角驟然泛紅,喉頭動了幾次。


    落落坐在香席後方,雙手交握在膝上。她的指節已泛白,手心全是冷汗。那條素白香帕早已皺得不成形,她眼圈紅得仿佛血絲在燃,卻死死咬住下唇,一動不動。


    再往後,是一位年老的花妓——她坐在柱影之下,原本麵容沉靜如水,隻是雙手一直握著膝上的香緞,指甲幾乎陷進肉裏。


    那句 “有一天我們走不動了,另一個時空再相守。” 落下。


    她的肩膀忽然僵住,仿佛被什麽擊中。


    一瞬間,所有壓著她脊背的時間、屈辱、艱辛與無聲守望,全在這句話下決堤。


    她猛地捂住胸口,像是怕什麽從心口漏出來,整個人彎腰蹲下,整齊發髻傾斜,額頭抵著冰涼的玉階。


    淚水順著眼尾洶湧而下。


    她沒有哭出聲,隻咬牙——像是怕擾了這場曲子。


    也像是怕,被人聽見她活了幾十年後,才第一次哭得像個姑娘。


    而此時,蘇長安的聲音再度響起:


    “多年前我牽了你的手,從此後我們風雨同路走。”


    這一句落下,全場安靜,隻有歌聲,樂聲。


    靜得能聽見有人在極力忍住唿吸、忍住哽咽的聲音。


    襯得像這人間,從未唱出過這樣的情。


    有人開始啜泣。


    連花如意,也停住了折扇。


    她垂著眼睫,輕聲說出一句:


    “這是什麽鬼調子……從來沒聽到過。”


    但語氣裏,已沒有了初時的譏諷。


    薇主立於最高階,一身絳紫華衣襯得她冷豔端凝。周身珠鈿不顫,氣場如山如水。但那一刻,她眼尾的那點細紅,驟然刺破了心境。


    她沒有眨眼,卻淚意隱現,仿佛那句詞落下的,不止是音,是她心頭壓著多年的舊情。她喉間一緊,卻死死咬住下唇,連唿吸都不肯泄出一點顫。


    沈知淵卻陡然從興奮滑到絕望的深淵,麵若死灰。


    安若歌坐在貴賓席,身姿筆直,麵容卻變得潮紅。


    她原本鬆開的手,悄然握緊,指節泛白。那笛音一聲聲地掠過心底,像從未被誰好好安慰過的傷疤,被一句一句地揭開。


    她聽得很認真,全身心的仔細。


    蘇長安每唱一句,她心裏就更沉一分。


    到最後那句——


    “下雨了,我為你撐傘。”


    她眼中倏地起霧,像有人突然在她心上,輕輕放下了一把傘。


    她悄悄轉過了臉,別讓人看見。


    蘇長安站在燈心正下,氣息綿長,笛音未絕,唱至最後一句:


    “你老了 我還在啊。就讓我再牽你,走完最後這一段……”


    長音一落。


    他收了笛子,將那支斷邪青絲笛倒扣於掌心。細長黝黑的笛身如夜色凝脂,笛尾那纏繞的青絲輕輕垂下,在空中晃了晃,像是這段旋律裏,最後一縷不舍的餘音。


    這一瞬間,整個花神廳靜得像被抽空了氣。


    沒有人鼓掌。


    沒有人言語。


    甚至都忘了唿吸。


    香樓高處,一位年邁的花妓癱坐在廊下,手中香帕落地,她卻未察覺,眼神空落,低低喃了一句:


    “……原來不止是唱給情人,是唱給親人,是唱給……那一個,走到盡頭都不肯撒手的人。”


    觀席上一位儒衫老者忽地起身,竟行了一禮,聲音低啞:


    “此曲……不記技巧,不論格律。唯情,至真。唯音,至誠。此為今夜花神局第一音。”


    落座數位文評長者紛紛起身,未語,隻是一手撫胸,一手頷首致敬。


    唯有那燈下之人,唇角輕輕一勾。


    他輕聲一歎,如自語,又如收刀:


    “唱完了,結束了。”


    此時,三香主依舊未言。


    但花神燈芯處——九瓣花瓣同時起焰。


    那是花樓評定“滿分”的唯一方式。


    琉璃花燈心處,金光浮動,象征魁首的金蓮台緩緩升起,蓮瓣收攏,盛開其上者,唯有一枚淡金印玉,雕有九瓣花紋,中央鐫字一枚——


    【魁】


    “六號公子。”


    杜荀持令而下,聲音落定:“依例——魁首登台。”


    蘇長安抬手拂過衣袍。一步步走向台心,他在金蓮台下立定,背脊挺直,單手拱禮,語氣平和:


    “六號花魁,在。”


    杜荀手中禮匣開啟,一方墨金玉印輕輕飄落,落入蘇長安掌中。


    玉印正麵銘刻花神金章,背後刻有三字:花神魁。


    “魁首之位,非為榮耀,而為擔負。”


    杜荀眼神複雜,看了他一眼,又道:““魁首六號,蘇夏,以三輪高分、終局壓製之勢,定為雲錦城本屆花神會魁首——得花神玉印,得魁首三賞。”


    而在最遠的香影閣上,薇主緩緩站起身,隔著重重簾幕,望向那笑著下台的男子。


    她低聲開口,聲音極輕:


    “傳我令。”


    “第六花坐·花神魁,今日入閣。”


    廳下響起低低的鼓聲,隨後轉為整齊如擊,接著便是所有侍妓、香妓、香使齊齊叩首,齊聲唱和:


    “花魁在上,問道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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