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朝陽未升,山野沉寂。


    蘇長安俯身蹲在一株苔痕斑駁的老鬆後,低頭緊了緊綁腿,餓霸立在他身側,尾巴僵直、肌肉緊繃,警覺得像塊繃緊的石。


    三日來,他沿路布點、留印,采藥煉粉,又接連斬殺十幾頭癲狂赤紋巨猿,皆是妖將級,眼神渙散,動作暴戾,毫無戰陣配合——明顯已有理智殘缺的征兆。


    他不動聲色地將最後一份“卷心藥”封好收入儲物戒指中。


    幾種藥劑他一路走一路采集材料製作,已經做了不少。


    前麵幾種效果已經試驗過,定氣粉、引妖香,都在實戰中起到了奇效,但這“卷心藥”,他還沒機會用。


    “但現在——機會可能到了。”


    他抬頭望去。


    風,停了。


    前方,不再是熟悉的林海,而是一片被撕碎、踐踏、焚毀、踐壓得支離破碎的廢墟。


    蘇長安和餓霸躲在一棵斷枝枯槐後,目光越過山坳,望向遠方那片死氣沉沉的灰色地帶。


    原本鬱鬱蔥蔥的山林,如今如被鈍斧剖開,肢解成塊。千年古木橫屍遍地,枝幹焦黑,根係裸露在空氣中,像是自然張開的傷口,露出黑紅的斷麵。


    土地不再是褐色,而是一整片漆黑的爛泥,潮濕、黏稠、沾滿屍骨與腐枝,偶有黑水滲出,淌過地麵如同死水血泊。


    空氣中夾雜著燒焦的木屑味、腐肉的腥氣,以及某種揮之不去的煙火味。


    哪怕站在風口,他都能感受到那股沉重的壓迫感,仿佛整座山穀都在緩慢腐爛。


    他緩緩開口:“這地方……比我想象的還糟。”


    餓霸尾巴壓低,雙耳後伏,整匹獸像是恨不得把自己貼進地裏。


    而蘇長安的目光,已經越過這些邊緣廢墟,看向了那座山。


    那是一座不高卻已被徹底掏空的山體。


    山頂被整平,覆上一層層獸骨、木架、破布交錯搭建的建築殘片。整個山頭仿佛是被某種癲狂秩序推平後強行“拚貼”出的寨城——無一棟房屋完整,無一麵牆壁對稱。


    矮牆傾塌、橫梁歪斜,每一個角落都透出廢棄感,卻偏偏有無數赤紋巨猿在其中進出,粗暴吼叫,隨意交配,踩踏建築,不斷抓扯撕咬。


    這不是巢穴,更像是災厄集會的核心。


    “目光所及,整整百裏,盡是枯骨焦泥。”


    蘇長安低聲喃喃,語氣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深深的壓抑——


    一種來自於“見過山川之美”,再見荒蕪之痛的落差。


    他看到了遠處那些“活人”。


    被俘的村民,成群被趕往低窪泥地,拖著柴、搬著石,一副副皮包骨的身軀,早已沒有了神色與聲音。那些勞作者,被悲慘的命運,如同行屍走肉一點點耗盡,直至幹癟。


    還有妖獸。


    各種種類的低階妖族混跡其間,被馴養、被驅使、被奴役、被拖去生育繁殖……他們在赤紋巨猿麵前毫無尊嚴,如同被榨汁的糖漿獸——用完即棄。


    “在那片斷林死土之間,一道道赤紋巨猿的身影遊蕩穿梭。


    蘇長安目光落在幾頭圍坐在骨架屋前的猿獸身上。


    它們歪歪斜斜地坐著,嘴裏咀嚼著某種泛紅的枝條,唇角流出暗紅色的黏液,眼神渙散,神魂錯亂。每咀嚼一次,就發出一陣低吼和獸性呻吟。


    更多的,則根本無所事事,隻是坐在那,嚼著、叫著、交配著,像失去了語言和智慧的、隻剩本能的東西。


    它們披著血跡斑駁的毛發,有的仰頭長嚎,喉嚨撕裂發出震耳的吼叫,有的成群聚在火堆邊撕咬血肉,牙縫間掛著紫紅色汁液。那汁液像是染過毒的酒,滴落到地麵,能把泥土灼出焦痕。


    蘇長安看到三頭赤紋巨猿正在交配,其中一頭,竟然與一種牛身狐首的異類交纏,動作粗暴,毫無理智,旁邊還有幼崽在圍觀。


    它們不分雌雄、不分物種,有的則扯著人類女人的頭發,將其拽入地穴,血汙在寨子外的一條水溝中蜿蜒蔓延。


    那條水溝曾是活水,如今卻混著屎尿、血漿、內髒殘渣,散發出惡臭腐息。


    原本流向山下的清泉,現在隻剩一股如死蛇般蠕動的黑水。


    那一瞬,他感到胃裏翻湧。


    不是厭惡,而是一種生理層麵的惡心。


    這不是妖巢。


    這是垃圾堆,是墮落,是一群撕碎了文明的野獸,在把山河當作祭壇,將自然剁成碎末,混著屍體與獸骨鋪出的“王國”。


    這是一個,遠比他想象中還要病態的深淵。


    蘇長安覺得赤紋巨猿太可怕了,它們的可怕不在於強。


    而是當他們的“秩序”崩塌之後,依舊還能活下去——還能延續出這種詭異的“殘存文明”。


    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這不是巢穴。


    這是一整塊,正在死去的自然——


    而它,正無聲地哭泣。


    蘇長安蹲在山坳邊,右手按在地上。


    掌心下,土地微顫,像是在痛哭。


    餓霸蹲在他身邊,鼻子抽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耳朵貼著腦袋,像是在壓抑某種本能的恐懼。


    “你聞到了,是吧。”


    蘇長安低聲開口,目光仍鎖在那座妖巢。


    “這山,這水,這林,全在哭。”


    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能被風吹碎。


    可那一瞬,他確實聽見了什麽。


    不是聲音,而是感應。


    一種來自自然的唿喚。


    曾給予他“自然親和”的天地之靈,此刻正在這片荒蕪之間,向他傳遞出一種隱隱的悲鳴——那是一種被踩碎了根須、被燃盡了枝葉、被逼入死角的痛感。


    他緩緩站起身。


    他轉身看向餓霸,伸手拍了拍它的頭。


    “接下來的路,髒得很。”


    “別沾到你那雜毛白塊兒上。”


    餓霸低低地打了個響鼻,眼裏卻沒有退意,隻往他腳邊靠得更近。


    蘇長安不再說話。


    他收起情緒,手指撫上腰間影殺之刃,眼神冷靜,氣機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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