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南昌像個蒸籠,熱浪裹挾著潮濕黏在人身上,甩都甩不掉。


    我拖著行李箱站在人才驛站門口,t恤後背已經濕透,貼在皮膚上。


    失業第三個月,積蓄見底,房東最後通牒的短信還躺在手機裏——\"明天再不交租就搬出去\"。


    \"應該就是這裏了。\"我抹了把汗,抬頭確認招牌。南昌市人才驛站,白底藍字的牌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玻璃門裏冷氣開得很足,能看到前台有個穿製服的中年男人正在整理文件。


    推門進去的瞬間,冷氣撲麵而來,我打了個哆嗦。前台旁邊已經站了個年輕人,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白襯衫紮在西褲裏,正在填表格。


    \"您好,申請住宿是嗎?\"製服男人抬起頭,胸牌上寫著\"王主管\"。


    \"是的,我看到網上說這裏提供免費住宿...\"


    \"請先填表,然後出示身份證和畢業證。\"王主管推過來一張表格,又轉向那個年輕人,\"你的材料沒問題,307房間,電梯在右邊。\"


    年輕人道謝離開,我湊近看表格,上麵除了基本信息,還有\"畢業院校專業工作經曆\"等欄目。


    正填著,玻璃門又被推開,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褲,手裏拎著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


    \"請問...這裏是能免費住的地方嗎?\"男人聲音沙啞,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裏還有沒洗幹淨的黑色油漬。


    王主管皺了皺眉:\"是人才驛站,您符合條件嗎?35歲以下,本科及以上學曆。\"


    男人的肩膀明顯垮了下來:\"我...我45了,初中畢業...\"


    \"那不好意思,我們隻接待符合條件的人才。\"王主管語氣冷淡,已經轉向我,\"您填好了嗎?\"


    我遞上表格和證件,餘光看到那個中年男人還站在原地沒動。他嘴唇蠕動著,像是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張師傅?\"我突然認出了他,\"您是之前在昌東工業區做機修的張師傅?\"


    男人眼睛一亮:\"你認識我?\"


    \"我在力德機械實習時見過您。\"我轉向王主管,\"張師傅技術特別好,廠裏複雜設備都是他修的...\"


    王主管打斷我:\"規定就是規定。這位先生,請您理解,我們資源有限,必須優先保障高素質人才。\"


    張師傅的編織袋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彎腰去撿,我看到他後頸上有道猙獰的疤痕。


    \"我明白,我明白...\"他喃喃道,直起身時眼睛發紅,\"就是...就是孩子馬上開學了,房租實在...\"


    \"老王,就不能通融一下嗎?\"我忍不住說,\"張師傅這樣的技術工人不也是人才嗎?\"


    \"通融?\"一個聲音插進來,是剛才那個白襯衫年輕人,他不知什麽時候迴來了,\"那對真正符合條件的人公平嗎?\"


    王主管點頭:\"小王說得對。我們政策有明確標準,如果誰都來通融,那不亂套了?\"


    小王倚在前台,語氣輕快:\"現在就業形勢是不好,但本科畢業的找個月薪五千的工作總不難吧?像我們這種985畢業的,offer都好幾個。\"


    他瞥了眼張師傅,\"有些人不努力讀書,現在吃不起飯能怪誰?\"


    我握緊了拳頭。三個月前被裁員時人事總監也是這種口氣——\"市場不景氣,你們這些普通學校畢業的首先被優化很正常。\"


    \"你什麽意思?\"我盯著小王,\"張師傅工作二十年,技術比多少大學生強,現在工廠搬遷被裁員,是他不努力?\"


    \"好了好了別吵。\"王主管擺手,\"這位先生,您先迴去,如果政策有變化我們會公示。\"


    張師傅佝僂著背往外走,在門口被台階絆了一下。我衝過去扶他,聞到一股濃重的藥膏味。


    \"謝謝啊小兄弟。\"他苦笑著摸出張醫院收據,上麵印著\"腰椎間盤突出治療費\",\"其實我腰傷早該治了,就是想著先湊夠閨女學費...\"


    玻璃門關上時發出清脆的響聲。我轉身,怒火直衝腦門:\"你們知道現在城中村一個床位多少錢嗎?知道多少人因為交不起房租睡橋洞嗎?\"


    小王不以為然:\"社會本來就有分層。政府資源應該投在能創造更大價值的人身上,這是基本經濟學常識。\"


    \"放屁!\"我一拳捶在前台上,\"剛才那是活生生的人!他女兒可能因為交不起學費輟學,這就是你們要的''價值''?\"


    王主管臉色沉下來:\"請注意言辭。我們按政策辦事,有問題可以向上麵反映。\"


    \"政策是誰定的?問過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嗎?\"我翻開手機相冊,\"看看這個!上周我在城中村拍的——\"


    照片裏是間不到十平米的隔斷房,四張上下鋪擠在一起,牆上黴斑蔓延。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正蹲在過道裏煮麵條。


    \"老陳,52歲,建築工,工地摔傷後包工頭跑了。現在每天吃一頓,省下的錢寄迴老家給老娘買藥。\"我滑動屏幕,\"李姐,48歲,餐館洗碗,手被消毒水泡得潰爛也沒錢治...\"


    小王別過臉去:\"這種底層勞動者就該迴老家種地,留在城市幹嘛?\"


    \"因為他們建的樓你在住!他們洗的碗你在用!\"我的聲音在發抖,\"南昌去年gdp增長多少?這些人的貢獻算進去了嗎?現在他們落難了,反而沒資格得到幫助?\"


    王主管歎了口氣:\"小夥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政策有它的考量,比如人才引進、城市形象...\"


    \"所以就要犧牲張師傅這樣的人?\"我抓起還沒蓋章的申請表,嗤啦一聲撕成兩半,\"這種''人才''待遇,我不要了。\"


    小王冷笑:\"裝什麽高尚?你不一樣是來蹭免費住宿的?\"


    \"對,我失業了,我需要幫助。\"我直視他的眼睛,\"但我知道還有人比我更需要。不像某些人,拿著高薪offer還要來擠占公共資源。\"


    王主管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他掏出手帕捂住嘴,我看到上麵有血絲。我和小王都愣住了。


    \"肺癌,二期。\"他平靜地說,\"治療費醫保報銷後還要自費十幾萬。我女兒...在上海讀研,學費生活費...\"他的聲音低下去,\"所以我退休返聘,能多掙點是點。\"


    接待室陷入沉默。窗外知了聲嘶力竭地叫著,空調冷凝水一滴一滴砸在托盤裏。


    \"王叔...\"小王表情變了,\"您怎麽不早說...\"


    \"說什麽?賣慘嗎?\"王主管苦笑,\"我們這一代人,習慣了打落牙齒和血吞。但你說得對,有些苦,確實是自找的。\"


    他拉開抽屜,取出個信封:\"這是我半個月工資,麻煩轉交給剛才那位張師傅。就說是...臨時救助金。\"


    我看著信封厚度,至少三千塊。王主管工資能有多少?四千?五千?


    \"您自己...\"


    \"我還有套小房子,實在不行就賣了。\"他擺擺手,\"去吧,趁還能追上。\"


    我攥著信封衝出門,烈日像一盆開水澆在頭上。街道盡頭,張師傅的背影已經縮成一個小黑點,他的右腿明顯有點跛,走得很慢。


    \"張師傅!等等!\"我狂奔過去,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他轉過身時,我看到他臉上有未幹的淚痕。


    迴到驛站時,小王正在幫王主管倒水。見我進來,他低著頭說了句\"對不起\"。


    \"你們知道最諷刺的是什麽嗎?\"我喘著氣說,\"張師傅剛才告訴我,他女兒去年考上了大學——南昌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全村第一個一本大學生。\"


    王主管的手抖了一下,水灑在桌麵上。


    \"所以按照政策,明年他女兒就有資格住這裏了。\"我擦掉下巴上的汗,\"而把她養大的父親,今晚可能得睡火車站。\"


    小王突然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王主管問。


    \"市政府。\"他頭也不迴,\"我表哥在人社局工作,我要問問這個狗屁政策到底是誰定的。\"


    玻璃門又一次開合。王主管望著牆上\"聚天下英才而用之\"的標語發呆。我撿起地上撕碎的申請表,發現背麵印著一行小字:\"本項目由市財政專項資金支持\"。


    窗外,一群穿工裝的人正走過馬路,安全帽下是張張被曬得黝黑的臉。他們大聲說笑著,完全不知道這座城市有個專門為\"人才\"準備的避風港,而他們,永遠不夠格。


    我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開始寫建議書。標題是:《關於擴大人才驛站覆蓋範圍的若幹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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