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舒聖是被雷雨聲驚醒的,恍惚睜開眼,隻見自己身處於一座空蕩蕩的大殿之中,門扉半掩著,被裹挾著雨水的風吹得咿呀作響。


    殿外則是愈行愈近的刀劍碰撞與廝殺聲。


    薑舒聖的記憶仿佛迴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踉蹌著起身,沒走幾步就被衣擺絆著跌倒在地,他掙紮著爬起來往正殿狂奔。


    他知道,那個人正在殿中寫著一封血書。


    正殿迴廊,他已然依稀看到了遠處衝在叛軍隊伍最前方的那個人,當時的節度使柴敬。


    他跑到殿內,望著那個身著明黃盤龍袍服的昔日君主,血跡斑斑地倒在血泊之中。


    “陛下,我來陪你,好不好?”他在懇求。


    符川捂住流血不止的傷口,將卡在喉嚨裏的那口血艱難地咽了迴去,喃喃道:“你來了!來了就好,我已經把唯一的兒子送了出去,若是臨死前連你都沒來送我,真該無法瞑目了……”


    他終於還是沒忍住,吐了一口血,將薑舒聖的衣袖徹底染紅了。


    “陛下別說笑,一點也不好笑!”薑舒聖已經許多年沒有哭過了,哪怕是當年宮變,他也忍住了,可今日,明知是夢,卻偏偏不爭氣。


    符川吃力地抬起手,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塞到了薑舒聖顫抖的手裏,叮囑道:“若是日後有機會見到那小子,就把這封信交給他,若是見不到便罷了……以後,都要好好活著,為自己好好活著!”


    說罷,他握住薑舒聖的手,放到了那柄貫穿他心髒的利劍劍柄之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柴氏叛軍,終於迎著暴風雨,闖了進殿。


    薑舒聖緩緩睜眼,掀開被子走出了房門,站在迴廊裏,看屋簷上垂落下來的絲絲雨簾。


    他伸出手,任由雨水打落在掌心,繼而沿著手臂流淌而下將衣袖浸濕,冰涼之意透徹心扉。


    世人皆知他是符氏舊臣,在柴氏叛軍攻入淩安宮時轉投新王麾下,享進榮華富貴,但他的富貴,相當於是踩踏在為符氏王朝嘔心瀝血的忠臣屍首之上得來的。


    所有人都說他是叛臣,是賊子,卻無人知曉,這並非是他最初的抉擇。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定會隨著符川而去。但符川替他作出了決定,因為他不想他與符曉為自己複國,替自己報仇,他隻想讓他們好好活下去,也替他活下去。


    他本欲死,但符川給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陛下,請您原諒我,我還是不想服輸,更不願就此認命,哪怕以性命為代價,我也會讓太子殿下坐上那個本就屬於他的位置,若是來日再見到您,微臣再親自向您請罪吧!”他對著雨幕喃喃自語道。


    說罷,聽到不遠處傳來開門的聲音,他迴頭,隻見妹妹衝著他頻頻搖頭,隨即進了他的房間,將鞋子提了出來,示意讓他穿上。


    方才情急,沒想著穿鞋就走出來了。


    “哥哥都這麽大的人了,還是不懂得照顧好自己,要不然你還是替我們找個嫂嫂迴來吧?”妹妹長歎一聲,似乎是苦惱到了極點。


    薑舒聖本想習慣性地揉揉妹妹的發頂,想起自己穿鞋還未淨手,便及時將手縮了迴來,隻是笑道:“還是別耽誤好人家的姑娘了!”


    妹妹沒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但也沒應話,隻是陪著他靜靜地看著廊外的雨。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翌日午後,這座四合院迎來了一位貴客。


    柴濟容沒讓隨從跟著,自己拎著雨傘跨了進院,朝著早已候在廊下的薑舒聖走去。


    他在廊外收了傘,眼睛瞥了瞥薑舒聖,薑舒聖會意歪了歪頭,示意他直接將傘擱在廊柱下即可,隨後兩人並肩走進屋中。


    薑舒聖替他斟了熱茶,他隨即端起喝了一小口,開口道:“你啊,這麽多年了真是一點兒也沒變,你是怎麽做到的?”


    薑舒聖自嘲般笑了笑,卻沒應話,這要他怎麽迴,他居然瞬間不會說話了。


    柴濟容今日是臨時起意的,隻想著到他府上走一走,跟他閑聊小敘一番,沒別的意思。所以現如今兩人坐在堂中,竟是一時之間有些許尷尬。


    作為主動做客的柴濟容,隻能在沉默中自己找話題道:“你可曾想過,北胡會趁著我們與南邊的這一戰,趁勢南下?”


    薑舒聖偏過頭,認真地瞧著這位太子殿下,仿佛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


    柴濟容被他盯毛了,假意端起茶杯再次喝了幾口,解釋道:“覺得奇怪嗎?我也不怨你,畢竟在所有人眼中,我確實比不上二弟。”


    “北胡南下的目的,可未必會是我們!”這個問題薑舒聖早就想過了,而這個答案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這個時候打東邊確實更有利,畢竟不論成敗,若是北胡南下入侵,其餘三國必定是要共同對抗外敵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說到底,他們終歸是外族。若是能率先把東邊給打掉,對他們將來南下擴張領土的戰局是有利的。”柴濟容抿了抿嘴,淡淡道。


    “殿下這是在替東冥憂心嗎,柴氏都自顧不暇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裏擔心別人?”果然,薑舒聖懟人的話,雖遲但到。


    柴濟容被他懟得無話以對,也就沒留意到他話裏的不敬用詞。隻是一時間竟是讓他迴想起當年在重川城那個小院裏的情景了。


    其實,他真的挺懷念那段難得的時光。


    除了遍布重川城大街小巷的紅油辣椒!


    當天夜裏,薑舒聖親筆寫就一紙消息,塞進竹筒之中以臘印注封,隨即對半跪於前之人說道:“盡快送到南邊的奕王府,切記交到我們自己人手裏!”


    那人接過竹筒,領命起身後迅速消失於暗夜之中。


    希望一切都來得及!


    入夜,皇城宵禁,全城戒嚴,街上的攤販紛紛收拾家當,挑著攤歸家,臨街商鋪也都關上了門。


    有一人獨坐街邊賣雲吞的攤子中,仰頭喝著酒,臉頰通紅,偏偏來往巡防的士兵無一人膽敢上前,隻因他是當朝太子妃的親哥哥。


    當年的重川一霸,慕容二少,慕容銘。


    不久,街上出現了一座八抬轎攆,一位身著紅衣的宮裝女子在攙扶之下走了下來,隨即孤身朝著已然半醉的慕容銘走近。


    慕容銘半睜著眼,盯著眼前之人看了許久,仿佛在迴憶些什麽,直到他下意識向她抬起手,宮裝女子終於開口道:“當街醉酒,若不是我今日迴府,逼問你院中的人,你是不是想著宿醉於此,當真是丟盡了慕容家的臉麵!”


    慕容銘一臉愕然地抬起頭,慕容鏡自然沒有錯過他的神情,隨即嗤笑道:“看著本妃一襲紅衣,想起某人了吧?怎麽,時至今日哥哥還在肖想她?晚了,她已經嫁為人婦,成了南陽王朝的奕王妃了!”


    一語驚醒夢中人,慕容銘徹底清醒了。他緩緩坐直身子,望著妹妹慕容鏡,久久不語。


    許久,他終於憋出了一句話:“慕容家?自從妹妹當上了太子妃,話倒是說得動聽,可實際上您是怕丟你自己的臉麵吧?”


    慕容鏡抬手便是一掌,毫不留情地扇在了慕容銘的臉上,冷聲道:“你別忘了!慕容家如今的尊榮是因為誰才得以保全的?你看看上官泠父子如今的境地何等淒涼,你若是不想讓慕容家也淪落到那種地步,就給我老實點,別觸陛下的黴頭。他最是多疑,你不是不知道。你想死,也別拖整個慕容家下水!”


    她慕容鏡自小便被相士算出“神凰命格”,她好不容易才熬出頭,如今的榮華富貴本就是她應得的,她絕不允許任何人毀掉。


    慕容銘卻不管她是否發怒,徑直起身,欲要離開,但想了想還是開口道:“這些道理我自然都明白,你也不必端著太子妃的架子,特意來教我該如何做人!”


    此話一出,慕容鏡似乎急了,甩袖微怒道:“二哥,你應該知道,我們慕容家因為挨著東宮的關係,表麵上看似風光無限,可在他們的眼中,我們終究是外來的。有言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又不是沒聽見外麵傳著上官家的流言。我們如今就像是在刀尖上舔血,一旦有任何的行差踏錯,便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見他腳步不停,慕容鏡連忙追了出去,攔在他身前,氣笑道:“我隻是想要你明白,慕容家時至今日,已經沒辦法迴頭了。一門榮光,僅憑我一人如何能夠支撐?”


    慕容銘被她攔住去路,臉色微沉道:“所以,太子妃娘娘今日迴府的目的,便隻是為了罵我一頓?”


    聽罷,慕容鏡直接愣在當場,一時之間竟是想不起來自己今日迴府的原因了,果然已經被他給氣懵了。


    沉思片刻方才說道:“自然不是,過幾日便是長公主壽辰,她待太子向來如同親子,我們慕容家自然要以重禮相待。而且,太子在壽宴上也會親自提出,為你選一門親事,我這個做妹妹的都成婚已久了,你這個當哥哥的偏偏不肯成家立業嗎?”


    慕容銘沒有迴應她,隻是甩開了她攔在身前的手,緩步向前走去。


    慕容家的榮光,嗬,他從不稀罕。


    慕容鏡看著他落寞的背影,仍舊不服輸地喊道:“從前,我得不到裴嗣,如今,上官楚越你也永遠都得不到。說到底,你我都一樣。”


    求而不得。


    陽春三月,煙雨江南。


    太子燕楚江收到裴嗣的消息,到南城門處等人,畢竟當初那位李會長在蘇杭城有多風光,如今就有多少人想要衝他吐唾沫。萬一城門處的衛兵還認得那張臉,他這個太子殿下總得幫忙護著人才行啊!


    李舒然策馬而行,當他遙遙望見那座無比熟悉的城牆時,恍然生出了隔世之感。


    他以南陽密諜“神樞”的身份,以“李雲開”之名,在這座城中生活了十多年,而如今,一切榮辱仿佛盡數褪去,他似乎可以用“李舒然”的身份重頭來過。


    可“神樞”之名已不再,還能重頭再來嗎?


    已然發生的一切過往,當真能如煙散去?


    他甩了甩腦袋,似乎想要將這些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盡數甩開。他終於在城門前勒馬,在諸多守將異樣的目光中驗過了路引,牽馬走到了燕楚江身邊。


    最終,兩人在夕陽西下之時,牽馬步行入城。


    “李公子依舊如此風光,如今重新迴到這座城,怕是緣分未了啊。”燕楚江調侃道。


    李舒然被裴嗣急召歸都,見到他的那一刻便是將國主裴稷的密旨拋給了他,讓他秘密前往蘇州城的軍械司督造,他連著趕了好幾天的路,卻也不見疲態。


    聞言隨即笑應道:“這緣分李某萬不敢強求,萬一不慎,又把小命落在這裏該如何是好,愁啊!”


    燕楚江抬手撫摸著馬兒的鬃毛,笑道:“李公子這話我也不敢應啊,如果你這迴出了事,我可沒辦法跟貴國交代。萬一惹到了你們奕王的頭上,七姑娘怕是會怨我。”


    李舒然聞言,嘴角根本壓不住,畢竟燕楚江的那點風流韻事,根本瞞不過他的耳目。


    在兩人分道揚鑣時,燕楚江給了李舒然一塊玉牌,可保他北上蘇州城一路暢通無阻。若是路上有人膽敢阻攔,這枚玉牌亦可護他性命無虞。


    而他的目的地,則是位於蘇州城的那座受南陽皇命所修築,由上官氏奉命督造的軍械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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