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總是來得蹊蹺。青石板上浮著層水霧,沈墨生撐著油紙傘轉過巷角,傘麵上繪的桃花被雨水洇得愈發鮮豔。他停在\"鴻運賭坊\"金字招牌下,收起傘時故意抖落幾滴水珠,正巧濺在門房新做的綢緞褲腿上。


    \"瞎了你的狗眼!\"門房揚起巴掌就要打,卻在看清來人麵容時僵在半空。眼前這青年生得實在好看,眉眼如工筆細描,唇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月白長衫下擺沾著幾點墨漬,倒像是故意點染的水墨紋樣。


    沈墨生從袖中摸出枚銀錁子,指尖在門房掌心輕輕一劃:\"勞煩通傳,就說城西沈畫師來送''人間四樂圖''。\"


    賭坊二樓雅間裏,金滿堂正摟著新納的小妾調笑。這胖子足有三百斤重,癱在黃花梨圈椅裏像座肉山。見沈墨生捧著畫軸進來,他綠豆眼一亮:\"聽說沈畫師筆下的美人會眨眼?\"


    \"豈止。\"沈墨生緩緩展開畫卷,\"賭桌上的骰子會跳,酒壇裏的佳釀會香,美人帳中的紅燭......\"他故意頓了頓,\"會泣血。\"


    金滿堂突然打了個寒戰。畫中四個場景活靈活現:賭桌堆滿金銀、酒宴珍饈羅列、紅綃帳暖生香、當鋪算盤叮當。可細看那賭徒眼窩發青,酒鬼嘴角淌涎,帳中伸出的玉臂竟生著屍斑,當鋪掌櫃的算珠分明是森森白骨。


    \"好!好個''吃喝嫖賭''四樂圖!\"金滿堂撫掌大笑,\"隻是這畫中賭具未免小氣。\"他一揮手,立即有夥計抬上紫檀賭台,象牙骰子在碧玉碗中叮咚作響。


    沈墨生執起骰盅時,腕間露出一道陳年刀疤。三粒骰子在他手中如活魚翻躍,金滿堂看得兩眼發直——這手法竟與二十年前那個賭鬼沈三郎一模一樣。


    \"買定離手!\"沈墨生突然扣下骰盅。金滿堂肥手拍在\"大\"字上,震得賭台一晃。盅開刹那,原本的六點紅竟化作三點墨——那根本不是骰子,而是三顆畫著黑點的鵝卵石!


    \"妖術!\"金滿堂掀翻賭台,卻見沈墨生早退到窗邊。青年指尖夾著張泛黃契約,正是他當年逼沈三郎押妻女的借據。\"金老板可知,賭鬼執念太深,魂靈就附在骰子上。\"沈墨生輕笑,\"今夜子時,令尊的翡翠煙杆會敲響你的腦殼。\"


    當夜暴雨傾盆。更夫瞧見鴻運賭坊二樓人影幢幢,金滿堂殺豬般的慘叫混著雷聲傳來。翌日人們破門而入,隻見三百斤的胖子蜷縮在賭台底下,懷裏死死抱著個摔碎的骰盅。他頭頂腫著個銅錢大的包,正與翡翠煙杆的雕花吻合。


    醉仙樓後院酒窖裏,趙半城正對著祖傳的鶴嘴青銅壺喃喃自語。昨夜金滿堂暴斃的噩耗傳來,這精瘦老頭竟連夜把酒價抬高三倍。


    \"趙老板好興致。\"沈墨生倚著酒缸輕笑,指尖在壺嘴輕輕一叩,\"隻是這半斤酒倒出一斤量的把戲,不怕醉死城隍爺?\"


    趙半城山羊須猛地一抖。這青銅壺內藏夾層,扳動壺柄便能摻入清水。二十年前他正是用此法,在沈家喜宴上把新郎官活活灌成酒瘋子。


    \"黃口小兒休要胡言!\"趙半城抄起酒提就要打,卻見沈墨生從懷中取出個油紙包。展開竟是半張發黴的婚書,新娘名諱處赫然染著暗紅血跡。


    沈墨生將婚書貼近燭火,焦痕漸漸顯出一行小字:\"甲子年三月十七,趙氏酒坊供摻水烈酒十壇。\"這正是沈三郎婚宴那天的賬簿!


    \"您說奇不奇怪?\"沈墨生突然將鶴嘴壺擲向酒缸,\"昨夜我夢見個穿嫁衣的新娘,非要我看看這壺底的刻字。\"青銅碎片中露出\"趙記\"二字——這本該是沈家定製的喜壺。


    當夜打更人經過醉仙樓,聽得酒窖傳來咚咚撞牆聲。翌日小二發現趙半城倒栽在酒缸裏,十指深深摳進青磚縫。仵作驗屍時,從他喉嚨裏扯出三尺紅綢,與二十年前吊死新娘的喜帕一模一樣。


    怡紅院頭牌小桃紅的廂房飄著異香。沈墨生對著菱花鏡為她描眉,筆尖朱砂突然在眉心凝成血珠。


    \"姑娘可知這是什麽香?\"他指著鎏金博山爐裏升騰的紫煙,\"龍涎香混著曼陀羅,聞上三個月,再烈的性子也成綿羊。\"鏡中美人瞳孔驟縮——這正是她當年被拐時聞到的迷香。


    老鴇張四娘撞開門時,正看見小桃紅袖中滑落的朱砂符。這個滿臉脂粉的老婦突然發出夜梟般的怪笑:\"我當是誰,原來是沈家小崽子。\"她腰間的翡翠煙槍猛噴黃煙,二十年前就是用這杆煙槍,她把沈夫人騙進青樓。


    沈墨生不閃不避,任由黃煙纏身。張四娘正要上前,忽見滿地朱砂無風自動,沿著她描眉的筆跡爬滿牆壁——那根本不是胭脂,而是浸過黑狗血的符灰!


    子時梆子響,怡紅院突然傳來琵琶聲。路過的更夫看見閣樓窗紙映出數十個女子身影,她們手持剪刀追著個肥胖婦人。天明時分,張四娘被發現掛在城門樓上,身上纏著七七四十九根琴弦,每根都係著個姑娘的生辰八字。


    \"沈畫師可知這尊玉佛的來曆?\"寶通當鋪內,孫掌櫃摩挲著羊脂白玉,眼角那道刀疤微微抽動。二十年前他帶人洗劫沈家時,正是用這尊玉佛砸碎了沈老太爺的天靈蓋。


    沈墨生凝視著當票存根,突然輕笑:\"掌櫃的最近是否總聽到馬蹄聲?\"他掀開櫃台後的幔帳,露出個紙紮的赤紅馬頭——這正是江南方言中\"紙馬\"的諧音\"治惡\"。


    孫掌櫃暴起奪刀,卻見沈墨生揮袖潑出墨汁。黑霧中浮現數十個無麵紙人,每個心口都貼著帶血的當票。最駭人的是紙馬關節處的竹篾,竟刻著四大惡人的生辰八字。


    \"您當年不是最愛說''死當活當,閻王賬本''?\"沈墨生點燃火折子,\"今夜就送您去對賬。\"烈焰騰起的瞬間,紙人馬嘶鳴著撲向孫掌櫃。更夫聽見當鋪裏傳出打算盤的劈啪聲,竟與二十年前沈家算盤被砸碎時的聲響分毫不差。


    七日後恰逢清明。沈墨生站在荒草蔓生的沈家老宅前,將四張染血的契約投入火盆。火舌躥起時,他腕間那道刀疤突然沁出血珠——這是當年躲在米缸裏被砍傷時留下的。


    雨幕中走來個撐傘的道人,正是那日扮作更夫的幫手。\"因果已了,師弟該迴山了。\"道人望著遠處煥然一新的古鎮,\"隻是這''鬼畫''之術終究損陰德...\"


    沈墨生笑著展開最後半幅畫。原本猙獰的四惡人畫像正在火中消融,漸漸露出四個孩童放紙鳶的清明圖景。雨滴打在畫紙上,竟洗出二十年前沈家小院的海棠花。


    \"師兄你看,\"他把畫軸拋向雨中,\"髒墨洗淨了,才是人間本色。\"


    火光漸熄時,青石板上隻餘半截桃木畫筆。有人說在鄰鎮見過個畫糖人的俊俏後生,他畫的關公舞刀會轉眼睛,畫的嫦娥奔月能飄桂香。更奇的是惡人買去糖畫,總會莫名化成一攤糖水。


    隻有那賣風箏的老頭記得,每逢清明雨落,總有個戴鬥笠的青年來買白紙鳶。紙鳶飛得再高,線頭始終係在沈家老宅的斷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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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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