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茶館的油燈在暮色裏晃出昏黃的光暈,老孫頭捧著紫砂壺,壺嘴兒在缺了門牙的牙床上磕出清脆的響。他眯起眼睛看著簷角飄落的槐花,忽然壓低嗓子:\"昨兒個城西墳地出了樁怪事,李老三那杆老煙槍,怕是撞邪了。\"


    茶碗裏騰起的熱氣凝在半空。跑堂的麻五正給炭爐添火,鐵鉗子\"當啷\"掉在青磚地上。櫃台後打算盤的趙掌櫃抬起頭,鼻梁上的銅框眼鏡滑到鼻尖:\"李老三?就那個抽旱煙能抽出二裏地的?\"


    \"可不就是他。\"老孫頭嘬了口茶,茶葉沫子沾在花白胡須上,\"打更的王瘸子說,前夜三更天,瞅見李老三蹲在亂葬崗的老柳樹下,煙鍋子紅得跟鬼火似的。那煙抽得蹊蹺——\"


    話音未落,門簾\"嘩啦\"掀起,裹進一股子裹著槐花香的夜風。說書先生張瞎子掛著竹杖進來,黑綢長衫下擺沾著幾點紙錢灰:\"老孫頭又要編排誰呢?\"


    \"這迴可是真真兒的!\"老孫頭一拍桌子,茶碗裏的水紋蕩開一圈圈漣漪,\"李老三自打那夜從墳地迴來,煙袋鍋子就沒離過手。昨兒晌午我去他家借刨子,好家夥,滿屋子的煙能把人嗆個跟頭。你們猜怎麽著?他抽的煙絲裏......\"老孫頭突然收聲,渾濁的眼珠子掃過眾人。


    麻五攥著抹布湊過來:\"煙絲咋了?\"


    \"摻著血絲子!\"老孫頭從袖筒裏摸出個油紙包,抖開是撮暗紅的煙絲,\"這是我從他家門檻縫裏摳出來的。你們聞聞,是不是有股子鐵鏽味兒?\"


    趙掌櫃的算盤珠子\"啪嗒\"停了。張瞎子鼻翼翕動,竹杖在地上杵了三下:\"怨氣,這是墳頭土拌著死人血的味兒。\"


    **此刻李老三正蜷在雕花拔步床的角落裏。**黃銅煙鍋磕在床沿,火星子濺到褪色的鴛鴦枕上。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得他枯柴似的手指泛青。那包從張記煙行新買的關東煙就擱在腳邊,油紙包上滲著暗紅的水漬。


    \"第七根了......\"他哆嗦著又卷了支煙,煙紙是上墳用的黃表紙。打火匣子擦了三下才著,火苗卻是詭異的幽藍色。第一口煙吸進去,喉頭突然發緊,像是有人用麻繩勒住了脖子。


    煙霧在眼前聚成個人形,穿綢緞長衫,戴瓜皮小帽,麵皮青灰如陳年的宣紙。李老三認得這張臉——去年臘月凍死在街角的張老板,正是張記煙行的東家。


    \"李爺......\"煙霧凝成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像是從井底傳出來的,\"這煙絲......可還順口?\"


    李老三想喊,卻吸進更大一口煙。肺葉裏像塞了團浸水的棉花,每喘一下都帶出血腥氣。他這才發現煙卷越來越沉,低頭看去,黃表紙裏裹著的哪是什麽煙絲,分明是一綹綹沾著腦漿的頭發!


    \"啪嗒\",煙卷掉在青磚地上,滾出顆渾濁的眼珠子。床幔無風自動,露出後麵密密麻麻的煙疤,每個疤眼裏都嵌著半截煙頭。李老三發瘋似的抓撓胸口,指甲縫裏全是黑褐色的煙油。這時窗外傳來梆子聲,三長兩短,正是鬼打更的時辰。


    ---


    **讓我們把月輪往迴撥七天。**那日李老三從賭坊出來,懷裏揣著新贏的銀元叮當作響。路過張記煙行時,瞥見櫃台底下露出個紫檀木匣,匣縫裏滲出縷縷異香。這香味他熟——二十年前在關外跑馬幫時,隻有把頭抽得起這種摻了罌粟殼的金絲煙。


    \"掌櫃的,把那匣子裏的好貨給爺瞧瞧。\"


    夥計眼皮都不抬:\"那是東家留著鎮宅的。\"


    銀元\"當啷\"砸在櫃麵上,驚飛了簷下的麻雀。夥計盯著銀元上的袁大頭,喉結上下滾動:\"東家上月剛過世......這煙絲,怕是存了有年頭了。\"


    李老三已經撕開了油紙包。煙絲黑裏透紅,像是幹涸的血痂搓成的碎末。他迫不及待卷了一支,火柴剛劃著,火苗\"唿\"地竄起半尺高,煙頭瞬間燃成個紅亮的圓點。


    第一口煙吸進去,天旋地轉。賭坊的喧嘩、街市的叫賣都化作嗡嗡的耳鳴,眼前浮現出張老板咽氣時的場景:臘月裏的破廟,凍僵的手指還攥著杆翡翠煙嘴,嘴角凝著黑血,地上散落著摻了觀音土的煙絲......


    \"咳咳!\"李老三被自己的咳嗽驚醒時,日頭已經西斜。他晃晃悠悠往家走,總覺得後脖頸涼颼颼的,像是有人對著吹氣。路過城隍廟,供桌上的長明燈突然爆出個燈花,火苗躥起老高,在粉牆上照出個戴瓜皮帽的影子。


    當夜子時,李老三被煙癮攪醒。往常的煙絲抽著沒滋沒味,鬼使神差地,他摸出了那包紫檀木匣裏的陳年煙絲。黃銅煙鍋填滿的瞬間,窗外傳來女子嗚咽,忽近忽遠,仔細聽又像是夜貓子叫春。


    煙鍋點著時,整間屋子陡然亮如白晝。李老三看見煙杆上的蟠龍紋活了,龍須卷著青煙往他鼻孔裏鑽。七口煙下去,耳邊響起鎖鏈拖地的聲響,床底下伸出隻青灰色的手,指縫裏滿是煙灰......


    ---


    **第五夜。**李老三蹲在亂葬崗的歪脖子柳樹下,煙袋鍋裏的火光明滅不定。新墳的土腥氣混著煙味往鼻子裏鑽,他總覺得有雙眼睛在墓碑後窺視。這包煙絲快見底了,可煙癮卻越來越重,重到五髒六腑都像被煙油糊住了。


    \"哢嗒\",煙鍋磕到個硬物。撥開浮土,月光下赫然是半截翡翠煙嘴,正是張老板生前不離手的那根。李老三的冷汗順著脊梁溝往下淌,想扔卻像被魘住了似的,抖著手去撿。指尖觸到翡翠的刹那,地底傳來悶響,仿佛有人在地下敲棺材板。


    煙鍋突然燙得握不住,李老三甩手時,煙絲撒在新培的墳土上。那些暗紅色的煙絲見風就長,眨眼間纏住他的腳踝。墓碑上的字跡在月光下淌出血來,赫然是\"張公諱有福之墓\"。


    \"李爺......\"地底傳出甕聲甕氣的唿喚,\"下來陪小弟抽一袋......\"


    墳土裂開個黑窟窿,李老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左腳陷進去。腐臭味撲麵而來,窟窿裏伸出無數煙絲編成的手,指頭都是焦黑的煙葉。他最後記得的是翡翠煙嘴塞進自己嘴裏,冰涼的玉石貼著喉頭滑下去......


    ---


    老孫頭說到這兒,茶館裏的蠟燭\"噗\"地滅了三根。麻五戰戰兢兢重新點上,發現老孫頭的紫砂壺嘴不知何時裂了道縫,茶水正順著桌腿往下淌,在地上匯成個歪扭的\"煙\"字。


    \"後來呢?\"趙掌櫃的眼鏡片上蒙了層水霧。


    \"後來?\"老孫頭從懷裏摸出個黃銅煙鬥,\"今早拾荒的劉婆子在張老板墳頭撿著這個。\"燭光下,煙鬥的銅嘴上清清楚楚鏨著\"張記煙行\"四個小字,鬥缽裏還粘著幾縷暗紅色的煙絲。


    屋外忽然刮起旋風,卷著未燒盡的紙錢撲在窗欞上。張瞎子的竹杖\"哢吧\"裂了道縫,他掐指一算,臉色煞白:\"今夜子時,該有人去給城隍爺點煙了......\"


    遠處傳來更鼓聲,三長兩短,驚飛了柳梢頭的夜貓子。茶館簷角那盞氣死風燈晃了晃,\"啪\"地炸了個燈花,火苗竄起老高,在青磚牆上照出兩個對坐抽煙的人影——一個戴著瓜皮帽,一個握著翡翠煙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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