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甲去開門,有穿著灰布中山裝的中年人走進來。


    他身上的中山裝洗到發白,褲線熨得能切黃瓜,左胸口袋別著兩支鋼筆,筆帽上的紅五星被磨得發烏。


    錢進不認識這人。


    但劉大甲已經開口給了他提示:“張主任你怎麽來了?”


    “來吃大米飯嗎?”劉四丁問。


    劉三丙欽佩的說:“張主任你鼻子夠尖的,在街上聞見味兒啦?我就不行,我隻能聞見誰家燉肉……”


    張紅波假裝沒聽到他們的話,進屋放下帶來的一摞雜誌。


    是《紅旗》。


    他指了指雜誌對錢進說:“在街道澡堂一本能換一張澡票,你一個大小夥子大熱天的難免得用。”


    錢進道謝。


    張紅波又說:“今天我過來主要是兩個事,先說重點。”


    “組織上不是給你安排工作了嗎?去咱街道辦建築隊上班,你怎麽一直不去報道?”


    錢進沉默不語。


    根據日記記載,原主對這工作安排頗為不滿,不過也打算昨天去報道了。


    結果昨天他恰好穿越過來了,一個白天沒敢出門,更不敢去報道。


    看他沉默,張紅波作語重心長姿態:“是,咱街道辦建築隊是小集體企業,你們年輕人看不上。”


    “但領袖說過,革命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隻有分工不同,我們不管幹什麽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何況小集體企業有個好處,你去報道了,就能把戶口遷迴來。”


    “你一直在鄉下,現在城市戶口多值錢清楚吧?咱海濱市一個戶口指標能換三輛鳳凰牌自行車!”


    劉二乙看向依然不語的錢進,第二次開口說話:


    “張主任,我以前聽錢師傅說過,前進哥迴來能頂工進他們的國棉六廠,至少能當個擋車工!”


    海濱市是紡織大城,有一到八號國家棉紡織工廠。


    這八個工廠號稱海濱國企八大金剛,福利好、地位高,在裏麵上班的工人能讓人高看一眼。


    張紅波哼道:“錢師傅是瞎說!”


    “告訴你們,頂工接班這是半截子革命的事,現在可不提倡。”


    劉二乙立馬說:“胡扯瞎說,去年樓裏的大海哥就頂了……”


    “那不一樣。”張紅波不耐,“條件不一樣,胡大海是城裏戶口,他爹是被卷揚機割掉右手因傷致殘了,所以能頂班。”


    “給你們講講政策吧,全國總工會在63年發布過一個叫《關於老、弱、殘職工暫列編外以及安置處理工作的報告》的政策。”


    他拿出一張文件紙遞給錢進:


    “你自己看規定,完全或者大部分喪失勞動能力需要做退休、退職處理的老、弱、殘職工,不論暫列編外與否,凡是他們家居城鎮合乎條件的子女和其他贍養親屬,都可以頂替工作。”


    “但是你是下鄉的時候把戶口給遷走了,這樣你不符合政策條件。”


    “不過你父親辦理病退的時候跟廠領導做了協商,他病退讓出個崗位,然後讓廠領導找你關係把你從農村接迴來,並給你安排個工作。”


    “否則你以為你能迴城?現在多少知青想迴迴不來啊?這點你比我清楚吧?”


    錢進搖搖頭。


    他不清楚。


    另外他看手裏的文件。


    63年的東西,這是故意準備好了帶來給自己看呢!


    對方有備而來。


    來者不善。


    張紅波見此又哼了哼,說道:“故意給我添堵?”


    “再說了,棉紡車間常年高溫高濕,擋車工需三班倒,工作強度極大,你以為那是什麽好地方、好工作?”


    劉二乙堅定的說:“擋車工好,去國棉廠好。”


    張紅波不高興的瞥了他一眼:“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麽嘴?”


    他摘下手表上弦,苦口婆心勸錢進:“擋車工是輕體力勞動者,定量是29斤到39斤,新人去了隻給你定個30斤的量。”


    “施工隊是重體力勞動者,定量最高能到49斤,要是評上特殊重體力勞動者,那定量比他們幾個的爹還高,能到60斤!”


    糧食是劉家的死穴。


    劉二乙沒話說了。


    錢進看的佩服。


    真能畫餅哎,怎麽哪個年代的領導都一樣啊。


    不過這貨生活在海濱市可惜了,就憑這唱念做打的口活,擱京城去天橋能賣票。


    張紅波露出笑容:“要我說組織上的安排挺好的,你剛從廣闊天地煉紅心迴來,這煉完紅心不得接著煉鋼筋?”


    他又看房子:“給你提個醒,十月份要清查空掛戶口。”


    “你要是在海濱市沒有戶口,這房子街道可就得收迴去了。”


    錢進聽出他話裏的威脅意味,便露出冷笑:“這就是第二件事?”


    張主任搖頭:“不是,第二件事是小事。”


    “昨晚街道的巡邏員說,你家開燈開了一晚上?怎麽迴事,領袖說過,浪費可是極大的犯罪!”


    錢進昨晚沒睡覺,反複研究日記,自然沒關燈。


    他沒想到街道居委會還管這個。


    不過張紅波沒有糾纏這件事,繼續說:


    “明天禮拜天街道不上班,禮拜一早上八點,帶著戶口遷移證過來。”


    他戴上手表往外走,嚴肅的留下最後兩句話:“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街道上可不少人家盯著這房子,你們樓裏就有人三番五次去要房!”


    不用說,這個人就是204的杜刀嘴。


    他送張紅波出門的時候,杜刀嘴還出來問:“張主任哎,這房子……”


    “是街道的。”張紅波頭也不迴的離開。


    杜刀嘴冷哼:“還得鬧!”


    房門關上,房間變得寧靜。


    小區裏傳來郵遞員的車鈴聲。


    隔壁無線電裏斷斷續續響著《沙家浜》。


    樓道裏飄起了飯香味。


    錢進陷入沉思。


    這房子還真是個問題。


    其實他家本來不住這片老舊破樓的,而是住工人新村,那邊條件好,做到了自來水入戶,家家戶戶有廁所。


    但他的父親錢忠國分到工人新村住了沒兩年便辦了病退,廠子裏不少人對此有意見。


    恰好錢忠國的徒弟白東風要結婚,他是廠子裏的先進工作者,便協商老爺子跟自家換了住房。


    一輩子要強的錢忠國受不了流言蜚語,考慮到徒弟的剛需,加上他生病是徒弟在身邊照顧,由此答應了白家的換房請求,搬到了現在這座房子。


    這事在日記本裏有記載。


    原主對此很有怨言,他認為這件事有蹊蹺,是白家不擇手段奪取了自家房子……


    事情挺多,讓人頭大!


    他考慮當務之急,問道:“大甲,你知不知道黑市裏有沒有賣或者換黃金的?”


    思前想後,他還是覺得得看看那冊子用途。


    不管它是幹什麽的,反正應該跟他的穿越有關係。


    錢進想試試能不能通過它再穿迴27年。


    對於他這種雞條來說,這1977相比2027簡直是煉獄。


    “黃金?金條?”劉大甲撓撓頭,“那是什麽東西?我就以前在生產隊時候聽人說過,從來沒見過。”


    這個年代的黃金距離未成年們太遙遠了。


    錢進讓他們繼續吃飯,約了劉大甲明天去黑市逛逛看。


    飯菜一掃光。


    劉家兄弟各自用碗舀了水刷洗起來。


    錢進說:“去水房刷碗呀。”


    劉三丙說:“沒準備刷碗啊,我給牙縫裏的大米澆澆水。”


    說著他抬起碗,噸噸噸的把洗碗水全給喝掉了……


    一點不浪費!


    晚上他沒睡覺,一直熬夜到半夜。


    然後他盯著物資購銷證看。


    就在當天結束、第二天要開始的時間點。


    證上的時間變成了2027年的9月16日!


    錢進確定了。


    他必須得搞到黃金啟用這個證。


    它有古怪!


    當下一個禮拜隻休息星期天這一天,所以這一天的黑市往往最熱鬧。


    去黑市得趕早。


    劉大甲起了個大早來找錢進,此時錢進還在夢裏睡熱巴。


    醒來以後他暗暗吃驚。


    同為年輕人、同樣叫錢進,這具身軀所蘊含的能量可遠非27年那一具能比!


    肚子餓的咕咕叫,結果他愣是沒夢見一點吃的,全是睡的!


    為了規避管轄,黑市開始的早也結束的早。


    錢進來不及做做飯。


    這年頭早餐隻有國營飯店或者各單位食堂才經營,起太早人家沒上班。


    他有票有錢也得餓肚子。


    不過劉大甲準備充分,遞給他兩塊紅薯幹。


    27年的時候錢進很喜歡吃紅薯幹,哏赳赳、甜滋滋,於是他拿到饋贈後欣然咬了一大口。


    然後:“啊呸!”


    這年頭紅薯幹這麽難吃嗎?


    借著燈光一看。


    紅薯幹一點不紅也不潤,而是白森森、幹巴巴。


    天還沒亮,錢進出了樓道門,便有潮濕的海風裹著鹹腥味鑽進鼻腔。


    初秋的淩晨還是挺冷的,錢進把藍布工裝領子豎高了些。


    劉大甲領著他輕車熟路的轉悠在老舊的城區裏,最後低聲說:“前進哥,進了這巷子就是黑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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