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趕緊放下瓷盆,茱萸則遞上一塊剛剛燙過的潔淨紗布。


    馮嘯將那孔眼比針尖還小的紗布,蒙在陶罐上,又把垂在案幾上的四角釘紮實,令其緊繃如一麵白帆。


    隨後,馮嘯捧起蝦籽瓷盆,緩緩地倒向紗布。


    控製著速度,輕小如泥粉的蝦籽,就不會被水流衝散,能一顆不落地留在紗布上。


    馮嘯裹起紗布,擰了擰,進一步擠去蝦籽裏的水分。


    一旁的小灶前,茱萸已按著馮嘯要求的節奏,碼放好蝦腦蝦膏,過濾一遍用蝦殼熬出的紅油,開始炒蝦仁。


    丁香則端著一笸籮麵條迴來了。


    丁香的老家,在錢州以南幾百裏的永嘉縣,臨著楠溪江。彼處百姓,擅長在竹簽上用編織的方法,將手工揉搓開的白麵團子,拉成細如發絲的麵條,稱為“楠溪素麵”。


    馮嘯所居的錢州,本也出產一種名為“片兒川”的手工麵,很有嚼勁。城中酒樓飯館,常用豬裏脊、鱔魚段、河蝦等水陸葷食,與片兒川同煮。


    但馮嘯素來在美食上精益求精,且並不妄自尊大。


    嚐過丁香迴鄉探親後帶來的楠溪素麵後,她覺得此種細麵,堿味更淡,不易板結,無論味還是形,都更適合與三蝦搭配,遂舍棄了片兒川,專用丁香老家捎來的楠溪素麵。


    此刻,丁香燒開一大鍋水,扭頭看了會兒茱萸滑炒蝦仁,轉向馮嘯道:“婢子如今算是明白娘子所言了。庖廚之事,果如排兵打仗一般。依著章法處理食材,便是運籌各支隊伍,前鋒、中軍、輜重,若調度不得法,真正會亂成一鍋粥。”


    馮嘯點頭:“還有,食材上乘,好比兵強馬壯。廚子技高,好比主將智勇。火候精秒,好比戰機拿捏得又狠又準。一邊烹飪,一邊觀察食材的變化,來決定何時加火、何時離火,則好比統帥們在掌控何時進擊、何時收兵。”


    茱萸那小丫頭,也和丁香一樣,是個機靈的腦瓜,她於是觸類旁通地搶答道:“還有還有,二娘常說,打仗要天時地利,如此說來,二娘炒蝦籽,需在灶間外頭翻炒,也是要借著天光,看清蝦籽顏色的變化吧?”


    馮嘯笑著揶揄她:“你比馮不餓還聰明。”


    言罷,拎上裝滿蝦籽的紗布兜子,去到屋外天井中央,在其他廚娘已升好的炭火小爐上,翻炒起蝦籽來。


    未幾,青黑如泥團的蝦籽,已由深變淺,斑斑點點似碎金,不但顏色美如旭日,水族之物特有的香味,也在高溫的灼烤下,四散開來。


    馮嘯正自滿意間,卻聽月洞門外,傳來馮不餓兩聲淒厲哀鳴。


    馮嘯迴頭,隻見母親馮鵑,提著裙子連踹白鵝幾腳,隨即大踏步進來,張口就罵。


    “不是與你爹爹騎馬去了麽?怎地又來做夥夫!你們父女倆,就合著夥兒氣死我算了!阿嘯,你的心思不在文章詩賦上,渾不是讀書科考的料,我也就認了,誰讓我當初豬油蒙心,非要嫁給一個武夫呢!你骨子裏都是武夫的種氣,若騎射能有出息,進到聖上的鳳策軍中,步步升職,也算走了體麵的正道。可你看看你,堂堂馮府的女郎君,整日裏在這醃臢灶間裏混,和你那在市井裏屠狗烹雞的姑姑,有何分別?馮嘯,你就這麽愛做‘人下人’嗎!”


    馮鵑柳眉倒數,上下兩瓣朱唇翻飛如馬蹄疾馳,以摧枯拉朽的氣勢噴著唾沫,全然沒了平日裏在別家名媛麵前亮相時的雅麗風儀。


    已經從小馬紮上起身的馮嘯,原本想等母親歇口氣時,解釋幾句,表明自己是搶在活蝦出水新鮮時,趕緊做成三蝦麵,給祖母馮雅蘭送去品嚐。


    但聽到母親不僅連著父親一塊罵,還對本本份份開著醬貨店、與今日之事沒分毫幹係的姑姑,出語如此不堪,一股濁氣般的嫌惡,自馮嘯心底騰起。


    她幹脆一言不發地瞪著母親,絲毫不隱藏目光中的鄙夷。


    馮鵑見女兒這副犯倔的神色,更覺得腦袋似被猛火灼燙般,越發惱怒難抑,再無遲疑地上前,抬腳踢翻了小小炭爐。


    一陣兵荒馬亂的咣啷聲,鐵鍋裏的蝦籽悉數落進泥土中。


    “這是又在鬧什麽!”


    隨著一聲音色蒼老的喝問,馮雅蘭在婢女小廝們的簇擁中,走到劍拔弩張的母女跟前。


    她身後,馬蹄聲亦由遠及近,馮嘯的父親樊勇,片刻前在一旁的馬場瞧見妻子往灶間,心知不妙,趕來勸架。


    馮雅蘭的目光,從地上的一片狼籍中,轉到二女兒那張比閻羅還煞氣森森的臉上,歎氣道:“你這個爆竹脾氣唷……我方才在前廳不是與你說了麽,昨天我提了一嘴,饞三蝦麵了,阿嘯才給我張羅來著。天氣熱,出了水的河蝦,不快些做成麵澆頭,不得臭了麽?”


    樊勇也湊著老太太的話,擠出討好的笑,對妻子道:“母親說得對,哎,阿嘯又不是明日就上考場了,練習文章嘛,沒,沒那麽急,這個,拾掇蝦,比較急。走,我與你陪母親,看阿哲和阿吟騎馬去。”


    邊說,邊小心地拉了拉妻子的袖子。


    馮鵑一時之間,隻覺得母親年老昏聵,女兒冥頑不靈,丈夫淺陋可憎。


    這三個說是至親、其實根本不懂她苦心的人,還當著滿院子的馮府仆婢,或者用冷臉,或者用言語,讓她馮鵑下不來台。


    馮鵑一把甩開丈夫的手,也不顧下人們日後會拿來作笑話講,隻厲聲大罵樊勇出氣:“我這輩子,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招了你做女婿,生下這麽個不求上進的東西!”


    “夠了!”


    始終沉默的馮嘯,終於爆發,抬眸盯著母親道:“你要上進,你自己怎麽不進考場?我大越為女子所開的科舉,有禁止出嫁的婦人投考嗎?而我,我現在就去你看不上的姑母那邊學手藝,然後北上從軍,偏偏就要做夥夫,便是死在了燕人的刀劍下,也比整日對著你這般咬牙切齒的模樣,暢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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