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英駕崩的消息傳來,皇後劉昭當即在國都錢州登基為帝,並派使臣帶著盟約國書,北上與燕國和談。


    大越坐擁江河膏腴之地,富庶多金,大越新君劉昭,靠著每年給北燕歲幣的承諾,換來兩國停戰。


    邊患暫時解除後,劉昭從攘外轉為安內,重賞幫助自己奪位的文武功臣,並將他們的姊妹或女兒,封為郡主、縣主,再以劉家宗室子弟賜婚,詔令這些男子,尊郡主為家主,二代的娃娃,不論男女,皆隨母姓。


    明麵看來,這是一位女國主,勇開風氣之先,為女子們撐腰。


    實際呢,劉昭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在清洗夫家吳氏後,掉轉矛頭,防止娘家劉氏變強罷了。


    劉昭很清楚,如果自己劉氏的兄弟和侄兒,開枝散葉、進一步鞏固父族認同,那麽,他們或許很快會擰成一股繩,來搶她這個劉家女兒的皇位。


    權力麵前,夫妻的情分淡如水,血緣的情分,也濃不到哪裏去。


    馮雅蘭的父親,作為臣子,彼時站隊正確,擁戴女帝,給自己換來了加官晉爵,也讓女兒得了縣主封號。


    女帝的聖旨一視同仁,已嫁入劉家好幾年的馮雅蘭,照樣從妻子改做家主,兩個女兒都改姓馮。


    她的劉姓夫婿,在皇權的威壓下,與其他並無軍隊的劉姓子弟一樣,那敢有半分抵觸。


    並且,馮雅蘭的兩個女兒,馮鶴與馮娟,是招贅成的親,於是,馮雅蘭的孫輩們,亦都姓馮,喊她“阿祖”。


    四年前,馮雅蘭的長孫女馮鳴,在大越國專門為女子開科取士的春闈中,高中二甲頭名,以“傳臚”身份,進到內廷翰林院。


    官階雖隻從七品,卻常能見到女帝劉昭。各部衙門多少四品員外郎,都要羨慕如此清要之職。


    迴到馮府,馮鳴更是全家捧著的明月。


    此際,正廳中,馮鳴與祖母馮雅蘭,分坐在主位的西、東兩側。


    左右陪客的位置,則依次坐著馮鳴的母親馮鶴、父親馬遠,馮嘯的母親馮鵑、父親樊勇。


    馮家幾個年齡更小的孫兒,不論男女,都坐在靠近門口的圓凳上,規規矩矩地交疊著雙手。


    ……


    馮嘯疾步踏過門檻時,蝦簍子還在肩上。


    母親馮鵑一瞪眼,馮嘯忙將這半筐寶貝交給婢女。


    向廳中長輩行禮前,她不忘叮囑婢女一句“蝦殼別扔,熬油”。


    上座處,馮嘯的表姐,馮鳴馮大官人,朱唇略抿,對祖母馮雅蘭道:“阿嘯真是個吃客。”


    馮雅蘭“唔”一聲,目光慈藹地望向馮嘯。


    馮鵑卻不掩慍怒,盯著女兒。


    馮嘯忙解釋:“我見雨過天晴,就出去網蝦。而且,我,我不知大姐這個時辰會來。”


    馮鵑越發沉了臉:“大姐若不來,你便能出去嬉耍了麽?再過四五個月,就是朝廷的秋試。即便這幾日先生告假,你也應該在家裏誦讀經義、練習文章。君子遠庖廚,我們馮家的女郎,是要像你姐姐那樣,有大出息的,你倒好,整天不是鑽野地,就是鑽灶間。和我們馮府的下人,有何分別!”


    馮嘯等母親開完火,輕聲嘟囔:“君子遠庖廚,廚必有方。”


    馮鵑嗬斥道:“放肆,孔孟先賢的斯言大義,你以為是煮羹烹菜嗎,胡亂攪在一處,就為了迴嘴氣我!”


    老太太馮雅蘭,忙打圓場:“好啦,阿嘯向來孝順,定是記著我昨日說起,想吃三蝦麵。她的廚必有方,是這個意思。”


    又轉頭對正襟危坐的大外孫女馮鳴道:“阿鳴,說正事吧。”


    片刻前還虎起一對鳳目教訓女兒的馮娟,趕緊跟著點頭:“對,對,咱們馮家的女狀元,快給弟弟妹妹們指點指點。”


    馮鳴的麵上,則淺笑隱去,代之以端肅之色。


    就連那官袍領子裏的玉頸,也似乎陡然拔出,瞅著比大白鵝馮不餓的脖子還長些。


    馮鳴一字一頓對表妹道:“帖經詩賦之類的,自有府裏請的先生來教,我就不囉嗦了。阿嘯,我隻問你,若秋試策論一場,禮部以我大越與北燕的戰守問策,你落筆的文章,主戰還是主守?”


    馮嘯眼珠子骨碌了兩圈,略略思忖,答道:“戰守之策,本就不是非此即彼的兩端。我國與北燕,皆非孱弱小邦,開邊釁,更須謹慎,因為誰也沒有將對方一舉擊潰的戰力。若對戰經年,便是兩敗俱傷……”


    馮鵑不耐煩地打斷女兒:“阿嘯,這是寫策論,又不是兜蝦,你兜兜轉轉了半天,盡是廢話。表姐問你,咱大越,打還是不打?”


    馮鳴衝姨媽擺擺手。


    入仕三年,這才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已然學足了一副宦場腔調,看起來倒比自己爆竹脾氣的姨媽,沉穩許多。


    馮鳴對妹妹和顏悅色道:“阿嘯,你說的這些,充作策論的開篇,篇架結構倒是不錯的,但氣勢弱了。你可曉得,傳聞北燕今歲春旱,餓殍遍野,燕軍駐守南關的幾支勁旅內部,都餓死了不少兵卒,這豈非是我國北伐的天賜良機?”


    馮嘯盯著表姐:“但我也聽說,我大越境內宿州至商州一帶,今歲河道決堤,水患觸目驚心。若我國又要興師北伐,運兵、運糧的水路不通暢,且在其次,關鍵是,打仗的銀錢,會擠占治工部治水修水的請款。阿姐,我國和北燕的邊境,已太平了五六年,兩地每年的互市也開著,這仗,我國為何非得著急上火地北伐呢?”


    馮鳴一怔。


    沒想到自己眼裏一直糊裏糊塗、不求上進的表妹,說起國事來,竟也見識不輸。


    馮鳴自高風度,沒有立刻去迴應妹妹的反詰,隻低頭啜了口茶。


    她的母親馮鶴,卻已盯著外甥女開腔道:“唷,誰說我們阿嘯隻會捕魚撈蝦招貓逗狗,看看,這不懂得挺多嘛。秋試必能高中。”


    馮鵑隻道姐姐不高興了,在明誇暗諷,忙唬著臉對女兒道:“你才幾斤幾兩?平日裏去河坊街聽說書匠胡謅幾句,就敢到表姐跟前班門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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