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銷社裏,一次常規的會議正在開著。


    一項項事務商議著,其實大多數中層以上領導參加這次會議心裏都清楚,這些事項都是經過主任副主任看過的,所以基本不會出什麽意外,負責人點明事項的重要性,所需要的經費、人手,由哪個股、哪些人負責具體實施,然後通過。


    等各項事情都說完後,主持的餘副主任準備宣布散會的時候,新調任過來的劉副主任突然輕咳一聲,說道:


    “主要事項都結束了,最後我說個題外話,是個小事啊。”


    這算是個小意外,不過既然說是題外話,是小事,餘副主任也就沒攔著,任由他說。


    這個劉副主任劉勝利是從州社空降下來的,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年輕,氣盛,幹工作的積極性很高,老同誌通常是要支持的。


    “組織上分配我管人事,所以這件事情呢,其實是我份內的事。不過我剛來,所以我覺得還是得提上會議說一說。我把咱們社裏的人員理了一遍,發出有一個臨時工叫李龍的,始終不在位。人在采購股,李股長,你的人是吧?”


    “是我的人。”李向前點點頭。


    “人現在在哪裏?”


    “出去辦事了。”李向前對這個新來的副主任並不怎麽尊敬,一來就拿自己開刀,好歹自己也是個老人,你如果提前溝通一下也行,我給你好好解釋,這一聲不吭的,是打算拿我燒三把火嗎?


    “出什麽差?我問了一些人,說這個人基本上不怎麽上班,但社裏還給他開著工資,領著福利,這樣不妥吧?”


    “沒什麽不妥的。當時讓李龍當這個臨時工,是咱們社裏組織的決定,至於李龍為什麽能當這個臨時工,還是有具體原因的。當時劉副主任你不在,所以你不清楚很正常。至於李龍出什麽公差,這是我采購股的事情,我想如果劉副主任你要想了解的話,會後找我都行。”李向前不去看主任的臉色,他相信主任的臉色也不會好看。


    隻是主任不可能在這個會上去和副主任杠一下,畢竟領導之間哪怕有矛盾,通常也會私下裏溝通。如果在會上主任和副主任吵起來,那事情就大了。領導班子不團結,這可是大事!


    所以李向前不會把話題引給主任,但作為供銷社的老人,中層骨幹力量,李向前也不會給這個劉副主任好臉色。平時主任副主任找他說事都是客客氣氣的,再怎麽也不可能越過他把事情點到會上去,這個新來的副主任這麽幹,那他自然就“公事公辦”。


    劉副主任沒想到李向前竟然直接頂了迴來,什麽“散會後找他”,自己一個個堂堂副主任去找一個股長要解釋?這不應該是股長主動向副主任這個領導匯報嗎?


    他有點麻爪,這和預想的不符啊。


    而且看主任正在喝水,一臉平靜,根本就沒解圍的意思,餘副主任也翻看著文件,並沒有幫自己說什麽。這讓劉勝利有種羞憤的感覺。


    好啊,這原來過來之前就聽說縣社裏拉幫結派的,自己還想應該是有人在搗是非,沒想到是真的!


    看來,得向領導匯報一下了。這個李龍,一個臨時工而已,難道還有什麽非同凡響的身份不成?我這迴還偏就動他了!


    不過劉勝利也是一級級上來的,知道這個時候不能硬壓,他便幹笑一聲說道:


    “既然是這樣,那會後我再了解吧。”


    這就相當於後撤了一步。


    餘副主任看主任沒什麽要說的,便宣布散會了。


    會一結束,李向前就跟著餘副主任去了他的辦公室,關上門就開始罵娘:


    “特麽的什麽東西?一來就想找我的事是不是?三把火想我這裏燒是不是?也不看看自己什麽成色!那李龍入職的時候,是領導同意的,原本是要給正式編的人家不要。再說了,以李龍的能力和做出來的那些事情,給個臨時工不行?以前咱們接受州裏的那些任務,哪一次不是有次品最後被通報,去年開始李龍接活,這幾次大活,哪一項出問題了?州裏點名表揚的,再加上那幾次表揚,值不得一個臨時工?”


    “老李老李,你別生氣。劉副主任也不是衝著你嘛。”餘副主任笑著給他倒了杯水,“消消氣,你要清楚,這個劉副主任是從州社裏下來的,據說父親是州裏的領導。他下來最多也就是掛個名,年輕人,意氣用事是難免的。你是老人了,何必和他一般見識?說不定過半年他就走了,忍忍他又怎麽樣?”


    “要是一般的事情我也就忍了。李龍的事我能忍嗎?我忍個捶子!我就看著他敢把我怎麽辦?他要敢把李龍開了,我就敢告到州社去,特麽的好像誰上麵沒人一樣……對了,州社裏也有人知道李龍呢,我就不信了——我去打個電話!”


    說完,李向前出門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餘副主任笑笑,放下茶杯。


    沒一會兒,劉勝利劉副主任走到了門口。剛才他看到李向前過來,因為辦公室隔的遠,隻聽到李向前發火,沒聽到說什麽。現在過來是想打聽打聽消息。


    “餘副主任,我剛來還是不了解情況,這個李龍有什麽背景嗎?”劉勝利問道。


    “老李招進來的。原來在石城那邊幫著公安破了個案子,通報直接送咱們這裏來了。”餘副主任簡要的說,“再就是完成了幾個大活,采購股的活,算是老李得力幹將了。”


    他想著自己都說這麽清楚了,這個劉副主任應該就明白了。


    “那就是說,也沒什麽背景,就是能力不錯對吧?那咋沒入編呢?咱們社裏我記得年前擴過編吧?”


    “聽說那個李龍不想受人管。”餘副主任說道,“具體的你問問老李吧,我也不太清楚。”


    劉勝利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他聽餘副主任這麽說,自我理解,那李龍就是李向前的自己人,說不定還是親戚。沒入編,那就是條件不夠唄!這年頭能入編成為正式職工,有誰不願意的?傻子才不願意吧?


    吃商品糧那可是許多人的夢想啊!


    所以能這麽搞,隻能說明這個李龍一來是條件不夠,二來是沒什麽背景,不然怎麽可能隻是個臨時工?


    所以劉勝利覺得,動一動李龍也未嚐不可。


    當然,還是要和領導取得共識,他覺得先得去探探主任的口風。


    既然是組織的決定,那主任肯定是同意的,但這個人經常不在,自己動他也是有規定基礎的。想要開展工作,如果不能樹立自己的權威,那恐怕後麵很難有人服從。


    第一步都沒有踢開,如何服眾?


    李龍並不清楚這時候還有人把心思動在了自己這個小人物身上。他一邊砌著井台一邊迴答著張新華的問題。


    “當初我是進山拉木頭,那時候山裏冷啊,剛好碰上哈裏木的冬窩子,他就請我進去喝了奶茶,這就認識了。”


    知道對方是自治區的記者後,李龍就小心了起來。雖然現在收貝母、收鹿角啥的管的比較寬鬆,但畢竟說出去不好聽。所以他就模糊化了。


    “那後來你們怎麽成為朋友的?”張新華繼續問道。


    “我是供銷社的員工嘛,”李龍直接跳過了相當長的一段事,說道,“經常要到山裏出任務,比如編抬把子、搞大芨芨大掃把的杆子,哈裏木、玉山江他們想著我經常在山裏地窩子裏不好,幫我在山裏蓋了木屋,讓我也成了山民,我就挺感激他的。我會經常給他們帶一些糧食、鹽之類的生活用品。我們成為朋友也是互相的,他們在山裏幫忙讓我盡快完成任務,我給他們帶東西,這個在我們這裏講是雙贏,互利,但其實更多的也是情誼在裏麵,兄弟一樣。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這麽相信我。”張新華點點頭。其實來采訪之前她也是做過功課的,山裏的牧民相對封閉一些,很難信任外麵的人。然而一旦信任之後,那是會交心的,真就當成了自己人。


    “那你們關係還真好。”張新華讚歎著,“能獲得他們的認可,你也是付出了許多是吧?”


    “其實我覺得收獲的也很多。有些人對他們有誤解,他們是一群真誠的漢子,交流的多了就知道,他們說話辦事不會拐彎,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很直接,很幹脆。”


    “是這樣的。”張新華有點感慨,有點懷念,她下鄉的時候也曾經碰到過這樣的人。


    “我聽葉拉婭說,你已經過來三次了,你是受哈裏木他們的委托嗎?”張新華繼續問道。


    “也是,也不是。”李龍把井台快砌好了,葉拉婭在邊上扶著壓井頭,鄭明月拍著照片,馬曉燕湊過來聽著,其實她也想在鏡頭裏露個臉。


    “當時哈裏木和玉山江都問我,要不要把孩子放山下上學,我的建議是放下來。其實在這之前,他們去年去夏牧場的時候,我就給他們帶過收音機,他們從中了解到了不少國家的政策、大事,從自治區的哈語台裏聽到了不少關於他們哈薩克民族的故事、傳說以及現在的好政策,所以才會有讓孩子下山學習的想法。當然,他們也有顧慮,畢竟老人孩子下了山,生活上肯定是會有些困難,當時我就說,他們放心去山裏,這邊有我。他們把我當好兄弟,我怎麽可能讓兄弟的家人受苦呢?再說了,我有拖拉機,過來也方便,找人幹活也方便,做這些事情,都是舉手之勞的。”


    “但你的這個舉手之勞,在許多人眼裏,卻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張新華說著,“不是每個人都能把承諾做到,別說對其他民族的同誌了,就是對自己的親人朋友也不一定能做到。”


    “那是人的問題,不是民族的問題。”李龍笑了笑,抹上了最後一瓦刀水泥,笑著說道:


    “我們幾十個民族共同生活在這一片土地上,在社會主義社會裏,我們就是一個大家庭的份子。我們大家是平等的,互相交朋友、稱兄弟也是應該的。現在有黨的好政策,我們就應該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這樣才能把日子過好,才能現實四個現代化。我不會講什麽大話,但既然我答應了哈裏木玉山江他們,那就要把這件事情做到,不然的話,我沒臉見他們的。”


    “你剛才說什麽?各民族要像……”


    “像石榴籽嘛,”李龍暗自慚愧一下,各位大大對不住,借你們的偉大的話用一下,說順嘴了啊,“那石榴籽在石榴裏麵不就是緊緊抱在一起的嘛,外麵紅紅的,裏麵也是紅紅的。外麵一整個,就是我們的自治區嘛,裏麵各籽就是我們的各民族嘛。為什麽要分你什麽民族我什麽民族呢?我們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我聽說漢朝的時候漢族人就在這裏屯田,各民族生活在一起,西域三十六國,再後來一撥撥的來了,走了,留下了,一直到現在。大家是同一個大家庭的成員,不分彼此的嘛。”


    “說的太好了啊!”張新華忍不住鼓掌,讚歎著,“李龍,你說的太好了!你是什麽學曆?哪裏畢業的?”


    “我?初中都沒畢業啊。”李龍笑著說道,“沒啥學曆,我就是有感而發。以前我也不懂說這些,也是和哈裏木、玉山江這些人交流過後,才慢慢懂得的。葉拉婭!”


    “哎!”葉拉婭急忙應了一聲。


    “你給老太太說一下,這個壓井暫時先不要用。明天,至少要等到明天這個水泥幹了之後才能用,而且最好隔一兩個小時潑點水,要從裏到外全幹了。這樣到時哪怕到冬天都不會出問題,不然的話,井台子壞掉了就不好修了。”


    “好好。”葉拉婭急忙給老太太說了,老太太點點頭,也說了話。


    “她說了,家裏有水,她會看著明天再用。”


    “好了,我得去玉山江家了。”李龍站起身子,拿著瓦刀說道,“張記者,咱們是不是挪個地方?我還想著今天把活幹完呢。”


    “好好,沒問題。”張新華自然沒問題了。她這時候還在驚訝於李龍隻是初中肄業的學曆,怎麽能說出這麽有哲理的話呢?


    難道說大道至簡,還是因為群眾的力量?


    這趟真是來對了啊!


    她覺得李龍和哈裏木、玉山江之間的故事,是真的可以大力發掘的!


    李龍提著剩下的半袋水泥來到拖拉機前,放好後開著拖拉機在前麵引路。葉拉婭坐在拖拉機的車鬥子裏,212在後麵跟著去了玉山江家裏。


    玉山江的家裏一樣有不少人在提桶壓水。壓井的井台明顯和頭天不一樣,李龍估計是壓著壓著鬆動了,然後又重壘了一下。


    阿迪力騎著馬趕了過來,倒不是他後知後覺,今天隊裏草場和別人有了糾紛,他去看草場了,這趕迴來才知道隊裏來了大人物,匆匆就騎馬跑過來了。


    和葉拉婭交流了幾句,阿迪力就基本上知道了情況。


    他過來和張新華、鄭明月見了麵,打了招唿後,又去和李龍聊著。


    “阿副隊長,讓大家先迴去吧,我把台子用水泥搞好,你看現在還在晃著。搞好了明天以後就可以好好壓水了。”李龍說著。


    阿迪力點點頭,衝那些還等著壓水的人喊了幾句,大家也就慢慢提著桶離開了。


    “葉拉婭,你問問玉山江的妻子,家裏水壓好沒有?壓好了我就修這台子了。”


    葉拉婭問了一句,玉山江的妻子搖了搖頭,然後從屋子裏拿出來兩個空桶。


    李龍小心的壓著,壓出兩桶水後,開始和水泥沙子。


    這迴是阿迪力幫忙,把井頭扶著,然後李龍開始從底下往上砌著台子。


    鄭明月再次照相。這一次馬曉燕沒敢湊過去。再湊過去就有點太明顯了。


    張新華把葉拉婭拉過去,讓她給玉山江的妻子翻譯,自己問話。主要也是關於李龍過來,以及原來在山裏的那些事情。


    等李龍把井台砌到一半的時候,張新華已經問的差不多,然後又過來給李龍說:


    “李同誌,兩家人對你的評價都非常的高,說是你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讓他們的孩子有了學上,幫著他們渡過了雪災,讓他們在夏牧場的生活不至於生病沒藥吃,還幫他們解決了糧食不夠的問題……”


    “不不不,這是互相的。”李龍再次說道,“我付出也不是無償的,他們也幫了我許多。這個我覺得其實很正常,山裏情況複雜,如果沒有他們,可能我在山裏也就被野獸吃掉了。他們在我無助的時候收留了我,讓我能夠順利完成任務,這都是他們帶給我的幫助。這種事情是互相的,所以我說真算起來,誰也離不開誰。我們之間早就不能說誰欠誰的,誰幫誰的,都是應該的,很自然的那種感覺。


    就是,兄弟。”(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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