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之行便在這種種意外事件中落下帷幕。


    迴宮後,蕭徹第一件事就是去披香殿看望江貴妃。


    江沉魚這陣子總是頭暈乏力,又十分嗜睡,魏元帝為此多次叫禦醫過來診脈,卻並未診出什麽,太醫隻說是她近來體虛,開些滋補理氣的方子調養一下就是了,別的倒並無大礙。


    披香殿中,瑞獸銅爐正嫋嫋吐著香線。


    女子頭上未飾珠翠,青絲披散,隻著了一件輕紗寢衣,半躺在貴妃榻上。


    隔著繚繞的煙霧,依舊可以窺見女子令人心驚的美貌。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不外如是。


    雖則麵帶病容,眉眼間卻不減絲毫容光,反而多了幾分病西子的韻味。


    不經意地一抬眸,竟有幾分攝人心魄的味道。


    珠簾被人挑起,是江沉魚的貼身侍婢姬樂,她自幼跟在江沉魚的身邊長大,比蕭徹年長幾歲,在江沉魚入宮前便已侍奉左右,在了解江沉魚這件事情上,恐怕連蕭徹都不及她。


    蕭徹笑著朝她微微一頷首,她連忙慌亂地低頭,眼睫顫動了下,耳後微紅。


    裏間的江沉魚聽到動靜,半撐起身子:“是徹兒麽?”


    蕭徹應了一聲:“是。”便連忙步入內間。


    及至走到江沉魚身前,向她行禮道:“徹兒給母妃請安。”


    “快起來吧。聽燕驍說,這次的驪山狩獵,發生了許多變故。你可還好?”


    蕭徹目光一頓,旋即笑起來:“無事,母妃不必擔心,都已經解決了。”


    他仔細端詳著江沉魚的麵容,眉心微蹙:“倒是母妃,似乎瞧著還是懨懨的,精神仍是不濟麽?”


    蕭徹自小和江沉魚十分親近,畢竟魏元帝有那樣多的子女,而江沉魚就隻有他一個兒子,母子兩個背負血脈的詛咒,與皇宮其他人格格不入,相依為命,自然格外親近。


    蕭徹兒時為救人落水,上來後感染了風寒,高燒數日未退,幾乎丟掉了半條命。


    是江沉魚衣不解帶地在他身邊照顧她,跪在神佛前虔誠祈禱,願意以她的十年壽命換他這一次的平安無虞。


    後來他果然好轉,江沉魚卻病倒了,魏元帝心疼壞了,甚至因此遷怒蕭徹,斥責他為何下水染病,自己受罪也就罷了,卻還連累了他母妃!


    小蕭徹內疚萬分,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母妃愛他尤勝自己性命的這個認知,便深深地植入他的心裏。


    從那之後他也加倍地愛她,這之後她一有什麽病痛,他都因為那個折壽的誓言格外緊張與心疼。


    江沉魚卻搖了搖頭道:“無妨,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還不清楚麽,不過是這幾日天氣漸熱,我身子憊懶,愈發嗜睡罷了。”


    蕭徹這才點了點頭,心下稍安:“那母妃千萬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若有不適,立刻傳喚太醫。”


    江沉魚笑起來,女子的一張臉幾乎辨不出年齡,方才看書時點了燈,朦朧的光暈映照在她白膩的側臉上,隱隱泛著美玉的光澤。


    燭火跳躍在她的眸底,動蕩出一段動人的瀲灩。


    蘭陵族人的瞳色比常人要淺,不是漆黑的墨瞳,而更偏向於一種琥珀色亦或是茶色。


    眼睫長而密,掩映著一雙淺色的瞳仁,漂亮得不可方物,看人時往往容易引人沉溺其中,也難怪有傳言說,蘭陵族人的蠱惑之能,七分皮相中倒有五分在這一雙眼睛中。


    江沉魚慢慢笑起來:“你如今這般嘮叨,倒是快趕上你父皇了。”


    “徹兒隻是關心母妃罷了。”


    “乖孩子,我便知道我的徹兒最乖了。”


    她看著眼前這個肖似自己的少年,神情慢慢生出了幾分恍惚,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道:“再有幾日便是你的冠禮了……”


    皇子成年行冠禮後,按例該遷往宮外,另立府邸。


    為了多留蕭徹在宮中一段時日,盡管魏元帝早早為他賜了字,可他的冠禮卻被一拖再拖,而蕭衍,年十六便已行冠禮,通常越得聖寵,行冠禮越早,蕭徹卻是個例外。


    太子倒是十八才行冠禮,若不是玄隴那幫大臣一再催促,恐怕魏元帝還打算往後延。


    隻因一旦行了冠禮,太子便有議政決策的權力,相當於半隻腳已踏上了龍椅,儲君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為牢固。


    這對始終想立最愛的女人的兒子為太子的魏元帝來說,自然算不上是件痛快的事。


    隻不過他也別無他法,一拖再拖,等到拖無可拖之時,也隻能這麽做。


    蕭徹道:“母妃不必擔心,父皇那麽寵愛您,必會讓兒臣留在宮中繼續陪您,不會讓兒臣遷出宮外另立府邸的。”


    江沉魚目光落在虛空中的一點,不知在想些什麽,淡淡道:“或許吧。”


    她將視線重新落迴在他的身上,慢慢微笑起來:“聽燕驍說,你於情愛一事上仍未開竅,至今還未讓那位清河公主鍾情於你……徹兒,你真的很喜歡她,是麽?”


    樂正端了茶水入內,將茶水擱置到案幾上,恰好聽見二人的談話內容,攥著漆盤的手一頓。


    蕭徹麵色算不上好看,咬牙道:“燕驍對您的迴稟,還真是事無巨細。”


    “你別怪他,他也是關心你,不忍看你這般求而不得,所以想讓我指點你一二。”


    “指點?”蕭徹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情愛之事,又非算計謀略,如何能夠指點?”


    “如何不能?徹兒,情愛之中的算計,隻多不少,你要記住,你若喜歡一個人,一定要讓她為你心疼、心痛、甚至心碎,隻有這樣,她才會對你難以割舍。”


    蕭徹蹙眉,神情中少見得流露出一絲茫然,“母妃,孩兒不明白。”


    “傻孩子,對你付出的越多,自然越難舍棄,若是為你心痛過一迴,恐怕這輩子,也再難以忘懷了——你以後,就懂了。”


    “可若真心愛一個人,怎麽舍得讓她為自己心痛、心碎?”


    江沉魚一怔,不由得細細打量蕭徹,最終隻是輕歎了一口氣:“你這孩子,恐怕日後在情之一字上要吃盡苦頭。你對她這般不舍,往後便要為她心痛、心碎。徹兒,你喜歡她我並不反對,但情愛之事隻能是點綴,記住母妃的話,萬不可太過看重,乃至沉迷。”


    說完便稱乏了,讓蕭徹先行跪安。


    蕭徹似懂非懂地走出披香殿時,決計想不到這是他最後第二次見到他母妃。


    後來再迴想這一次看望——


    猶記得出門時,他最後迴望了一眼江沉魚,目光上移,卻注意到牆上掛著的一幅畫。


    是一幅山水畫。


    風格倒是頗像南齊的劉鬆年,蕭徹知道,江沉魚一向喜歡劉鬆年的畫。


    隻是就連他也能看出,這幅畫不過是贗品,仿得再像,也並非劉鬆年的真跡,他不信江沉魚看不出。


    問及她時,她卻隻是淡淡道:“是崔皇後所贈,為表謝意,自然要日夜懸掛。”


    原來是崔皇後所賜,那便難怪了……


    蕭徹當時隻覺崔皇後此招倒頗為陰損,故意賜一幅贗品膈應他母妃,偏還無從指摘,即便被拆穿了,也可推脫她一片好心,並非有意為之,畢竟這幅贗品的確仿得像,若非行家,確然難以分辨。


    若是為了不生事而選擇不拆穿,便隻能忍著惡心留下。


    隻是蕭徹不明白,若他的母妃不願,自然有千百種方法不受她的氣,何苦將這副贗品日日懸掛呢?


    問及江沉魚,她卻隻是無謂道:“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何況你不覺得,這幅畫雖然不怎麽樣,但上麵的墨水似乎有種奇香,當真是好聞得緊,掛著倒也無妨。”


    她說這句話時,臉上顯現出一種奇異的神色,儂麗又清冷的眉眼,竟透出幾分妖冶。


    鼻尖似乎仍縈繞著若有似無的淡淡香氣,那是來源於那幅畫上的。


    蕭徹蹙眉,直覺那畫有古怪,找來禦醫看過,卻並未有何不妥,遂作罷。


    三日後,魏元帝為蕭徹舉行加冠儀式。


    儀式的規格,甚至比肩太子。


    禦史台的那幫言官,自然免不了一番上諫。


    可魏元帝不買賬,甚至搬出了一套星象論,命欽天監按照他的意願隨口胡謅幾句,欺負那幫大臣看不懂星象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


    諸如“太白式微,須紫金護體,”這“太白星”指的是魏元帝,“紫金星”自然是蕭徹,意為魏元帝有式微之象,若想龍體安康,則蕭徹不得遠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是魏元帝為了留住他心愛的兒子,故意做的戲,甚至不惜為此詛咒自己。


    他都做到這個份上了,自然也隻能順他的意。


    崔守階等人的態度,是隻要魏元帝在大事上不失智,這種小事,他們倒也不是不可以讓步。


    蕭徹對於自己能留在宮中並不意外,但聽到消息後,我卻還是有幾分高興。


    他迫不及待地去到披香殿,打算把這個消息告訴江沉魚。


    剛進殿,迎麵卻撞上了姬樂,一見到他就急急地迎上來,雙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腕道:“殿下,奴婢正要去找您呢……娘娘她,娘娘她想見您!”


    蕭徹蹙眉,看著她泛紅的眼圈,隻覺喉嚨發緊,他聽見自己澀然地開口:“怎麽了?可是我母妃出什麽事了?”


    姬樂哭得泣不成聲:“您……您跟我進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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