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書屋,坐落於暢春園深處東北之隅,隱於一大片翠竹之間,恍若被碧色的雲霧溫柔相擁。


    此處依山傍水,土山環抱,若屏障然。清溪潺潺,繞屋而行,匯入碧波小湖。湖中蓮葉蓊鬱,重重疊疊,若綠色之華蓋。魚兒在蓮葉間穿梭遊弋,時而躍出水麵,濺起圈圈漣漪。


    書屋之前,幾株鬆柏蒼蒼,枝幹虯曲蒼勁,宛如蛟龍騰躍,乃景寧帝多年前親手所植。簷下懸著“清溪書屋”之匾,字跡遒勁,乃景寧帝禦筆親書。屋內陳設古樸,雅致非常。


    景寧帝在位時,清溪書屋是他在暢春園的寢宮。


    景寧帝做了太上皇後,清溪書屋除了是他的寢宮,他有時也會在此理政。


    不過,雖說景寧帝做了太上皇依然大權在握,朝政上卻輕鬆起來。因為有兒子泰順帝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每常睡眠不過二三時辰,又對他孝順順從。他這位太上皇的生活竟是稱得上悠閑,每日隻須耗費二三時辰在朝政上,時間多用在了享樂上,筵宴聽戲,作詩垂釣,抱子弄孫,同房之事……可比禪位前愜意多了。


    至少到目前為止,景寧帝對泰順帝甚是滿意,自謂禪位之舉無誤,並無悔意。


    今日,景寧帝與幾個宗室老人在清溪書屋的碧波小湖邊垂釣,還打算下午擺一台戲,一起飲酒聽戲。


    湖麵平如鏡,藍天白雲倒映其中。微風徐來,波光粼粼,若無數碎金躍動。湖畔垂柳數株,以綠絲輕拂水麵。


    景致宜人。


    景寧帝坐在湖畔,手持釣竿,目注浮漂,神情專注。


    忽然,浮漂猛地一沉,景寧帝手腕微顫,釣竿彎如新月。


    “魚兒上鉤了!”景寧帝目中閃過喜色,徐收釣線。


    須臾,一尾銀鱗赤尾的鯉魚破水而出,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甩出串串晶瑩的水珠。


    幾個宗室老人見狀,亟棄釣竿,圍攏獻媚。


    “這尾肥鯉怕是成了精的,偏生隻認真龍餌料!”


    “到底是真龍天子,連魚兒都曉得討封賞!”


    “此鯉煲湯,必是極鮮美的!”


    “……”


    景寧帝眼角皺紋中盈滿得意,朗聲而笑,笑聲在湖麵上迴蕩。


    景寧帝也不讓他人動手,親自將肥鯉投入簍中,驚得簍中其他幾條小魚劈啪亂跳。


    正說笑間,忽見泰順帝匆匆而至。


    幾個宗室老人連忙行禮請安,泰順帝則連忙上前攙扶。


    泰順帝隨即對景寧帝行了禮,恭聲道:“父皇,有要事須獨陳的。”


    景寧帝意會,揮手令眾人退遠。


    幾個宗室老人及一群太監侍衛,都識趣地退避。


    景寧帝重新坐在湖畔釣魚,並讓泰順帝坐於其側。


    湖麵如鏡,父子的身影皆倒映其中。


    景寧帝手持釣竿,目光落在浮漂上,耳邊則是泰順帝陳奏的聲音。


    泰順帝講述了薑念與薛家、王子騰的糾葛,簡略了薑念與薛蟠在江寧城對峙的情節,因不想涉及他門下出身的江寧節度使唐吉納。


    景寧帝聽完,斑白的雙眉皺起,浮漂猛地一沉,他卻渾然不覺。


    不出泰順帝所料,景寧帝轉頭盯著泰順帝,問道:“那叫薑念的,與你十三弟有何幹係?竟能請動你十三弟出麵鎮壓王子騰?”


    泰順帝深吸一口氣,麵帶愧色:“父皇,兒臣有罪。”


    景寧帝詫異:“你有何罪?”


    泰順帝道:“那薑念……乃兒臣十數年前在江寧與一民間女子所生。”


    此話一出,景寧帝手中的釣竿輕輕一顫,目光如炬。


    當即,泰順帝又詳述了自己與薑雪蓮、薑念的故事。也陳奏了,他當年因恐景寧帝不悅,才將薑雪蓮母子安置在江寧,然未嚐置之不理,保障了母子的物質之需,且秘遣了賀贇夫婦保護照顧監視。


    泰順帝本以為,當景寧帝聽完此事會大發雷霆。然而,出乎預料,景寧帝雖神色驚奇,卻無甚怒意。


    這一刻,景寧帝不禁聯想到了自己。他素來是個喜愛遊玩的,當了六十一年的皇帝,經常離開神京城,其中包括了六次下江南,他還為自己修建了暢春園、承德避暑山莊等離宮,擺脫宮中的束縛與枯燥。


    而且,他這一生曾多次與民間女子有過私情,並不以為泰順帝此事是多大的錯兒。主要還是因為,他現在對泰順帝這個皇帝很滿意,況且泰順帝已是大慶皇帝,他不便輕易懲處,甚至不便輕易對泰順帝動怒。


    不過,景寧帝還是故意斥責了一句:“你倒是善隱的,竟匿此事十數年,今日才陳奏於朕。”


    泰順帝忙道:“兒臣有罪。”


    景寧帝擺了擺手,語氣緩和:“你已為我大慶皇帝,今日又親向朕坦陳此事,此事便算不得多大的罪過了。”


    泰順帝心中驚喜,暗歎:“十三弟所料果然不差!”


    景寧帝的目光落在湖麵上,陷入了沉思,沉思著該如何處置王子騰。


    湖麵泛起漣漪,仿佛也在沉思似的。


    既然那薑念是泰順帝的兒子,也就是景寧帝的孫子,如此一來,王子騰此次的罪行就更重了……


    景寧帝沉思了一會子,一時間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處置王子騰為好,於是將目光落在了泰順帝臉上,問道:“皇帝以為何以處此事?”


    泰順帝謹慎地迴應:“兒臣竊以為,王子騰自不可任西征大將軍,至於是否仍任京營節度使,兒臣不敢妄言,唯父皇裁之。”


    他頓了頓,繼續道:“薛家之皇商,自當撤之。至於推倒秦業致死之兵卒,念其奉王子騰之命行事,亦非故殺秦業,革職可也。此外,秦業清廉一世,家境貧寒,當令王子騰償秦家撫恤之資。”


    其實,泰順帝眼下所說的,都是忠怡親王的建議。


    忠怡親王故意保住了自己門下出身的馬培澄,沒有提出懲處馬培澄。而他曾在軍中帶過兵,深知軍令如山的道理,雖認為那個推倒秦業致死的巡捕左營官兵可恨,卻罪不至死,將其革職,已是對其不小的懲處,往後他再想食公祿,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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