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笑著說道:“陛下那個兒子,好像有些太厲害了。”


    大湯皇帝有三個兒子,但能被人這麽提起的兒子,當然隻有那個。


    他排在第二,但卻是所有兒子裏最出彩的兒子,按照皇族的傳承,嫡長子自然是要被立為皇太子的,這樣百官才能信服,宗室才能安定,但到了本朝,所有的百官也好,還是宗室也好,對於太子的人選,都沒辦法說出那四個字。


    立嫡立長。


    李昭不是長,卻占著一個比長更讓人難以忽視的賢,就是這麽一個字,就足以讓百官閉嘴。


    那些年,朝中尚未定下太子人選,為此還爭論了許久,是要立如今的梁王為太子,還是立李昭為太子。


    隻是說來說去,雙方都各自有各自的說法,最後還是需要大湯皇帝一錘定音。


    最後大湯皇帝選了李昭。


    選了這位一看就文武雙全,才能遠高於其他皇子的太子殿下,但他才能高於尋常的皇子也就算了,其實也早就威脅到了這位皇帝陛下。


    所以如今的朝堂上,才會氣氛那麽古怪,歸根結底,就是太子的能力太強,威望太高,以至於讓朝臣們覺得,就算如今那張椅子上換個人去坐著,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終究是自己的兒子,再厲害,在當爹的眼裏,都是自己兒子。”


    大湯皇帝笑了笑,聲音平淡。


    中年男人一臉詫異,“李厚壽,你這樣的人還會認兒子?”


    李厚壽,大湯皇帝的名諱,在一座東洲,大概隻有這些山上修士,才敢那麽肆無忌憚地直唿這位大湯皇帝的名字。


    大湯皇帝淡然道:“一脈相承,他體內有著朕的血脈延續,就算不認,也是如此,更何況他由我而生,這樣的事情,誰都抹不去。”


    他這話裏有些深意,是說給這個中年男人聽的。


    中年男人笑了笑,不以為意,“你最好能壓住他,若是有一天壓不住了,也最好告訴我們,我們可不願意跟另外的人打交道,畢竟跟你有感情了,再換個人,我們也不太習慣。”


    大湯皇帝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麽。


    中年男人也沒有什麽再說的,隻是化作一道青煙消散,隨風而去。


    片刻後,大湯皇帝才從一側的架子上拿下一本薄薄的冊子,來到這個中年男人原本所在的地方,伸出手扇了扇。


    這位大湯皇帝好像是要將那些青煙扇開,就能告訴自己,這裏從未來過這樣的人。


    等做完這一切之後,大湯皇帝這才緩緩重新迴到蒲團上坐下,輕聲開口,“高錦。”


    隨著這位大湯皇帝開口,精舍外很快響起一道聲音,“陛下,高內監今日沒在呢。要不要奴婢傳旨,讓高內監過來?”


    大湯朝的內廷,有十大內監,總領內廷,高錦排在第二。


    “罷了,讓他歇著吧。”


    大湯皇帝緩緩道:“去給朕打盆清水來。”


    ……


    ……


    相比較一座皇城,西苑的占地實在是不算太大,這本就是一座別宮,即便後麵不斷擴修,也難以和整座皇城比較什麽。


    大湯皇帝雖說這些年已經不離開西苑,但整座皇城的職司太多,十萬宦官,負責不同衙門,遍布皇城,總是需要人管著的。


    十位內監各自有負責的衙門,平日裏除去在皇帝陛下那邊侍奉之外,其餘時間,也並未完全閑著。


    在皇城的東北角,有一座小院,有無數木桶陳列在庭院中,庭院之中,還有一排排的木杆,上麵晾著無數的衣物,有些衣物才晾上去,還在往下滴水,有些衣物已經幹了,隨風而動,微微作響。


    這裏便是浣衣局。


    有不少的太監抬著竹簍,在這裏將已經幹了的衣物收下,折好,放入竹簍裏,在送還各宮之前,他們還要熏香,一套流程一點都不能馬虎。


    就更別說什麽送錯的事情了,一旦辦砸了事情,隻怕還不等各宮的貴人生氣,便早有宮規將他們打個半死。


    至於最後一條小命能不能留下,那還要看貴人們的意思。


    有個小太監,大約十三四歲,唇紅齒白,生得還算不錯,收衣物的時候,手一滑,將一條絲巾落到了地麵。


    他趕緊伸手將那條絲巾撿起,眼裏滿是慌張,隻是還未說什麽話,啪的一聲就響了起來。


    他背後被一根竹棍抽出一條血痕來,火辣辣的疼痛讓他鼻頭一酸,眼角也水潤起來。


    “不知死活的東西!”


    一個滿臉橫肉的太監拿著一根竹棍,盯著這個小太監,“說了多少遍,做事要小心再小心,這般手忙腳亂,真不想要命了?!”


    小太監慌忙跪下,舉著那條絲巾,不斷磕頭,“奴婢知錯了,奴婢知錯了!”


    隻片刻,他額頭上已經滿是鮮血。


    那太監冷笑道:“知道錯了又怎麽樣?明日就要將衣物送到桂宮去,如今沾染了塵土,重新洗一遍,時間來得及?”


    那條絲巾其實即便落到地麵,也沒沾染灰塵,就這麽拿著繼續去熏香,明日也能準時送還,但這一座浣衣局,誰敢擔這個幹係?


    事後消息走漏,事情隻會更大。


    那太監麵無表情,吩咐道:“給他拖過去,先打二十棍,然後報到桂宮去,讓那邊的拿主意。”


    聽著這話,立馬有太監將絲巾從那小太監手裏拿過去,然後另外有兩個太監麵無表情地將這個小太監拖到一旁的長條木凳上,在這裏當差許久,他們自然知道流程,甚至有些人也是經曆過的。


    不遠處還有些在收衣物的太監,手裏的動作都謹慎了許多,還有些太監,看向這邊,眼裏滿是幸災樂禍。


    小太監被拖到木凳上,很快嘴裏便被人塞了一塊木頭,然後便有人扒下他的褲子。


    有人提來一桶鹽水,放在一側。


    木棍一頭沾滿鹽水之後,那行刑的太監看向那個一臉橫肉的管事太監。


    後者麵無表情,吐出幾個字,“別打死了。”


    打人從來沒那麽簡單,有的打法是看著皮開肉綻慘不忍睹,但實際上卻是輕傷,有些則是看著表麵無事,但被打的,估摸著撐不過當晚,就要一命嗚唿。


    這小太監雖然做錯了事情,但平日裏在浣衣局並無結仇,也還算守規矩,所以那管事太監並沒有借此要他的命。


    不過一頓皮肉之苦,這是逃不過的。


    兩個太監輪流開始揮動手裏的木棍,打在小太監光滑的屁股上。


    隻是片刻,小太監的屁股就已經血肉模糊了。


    小太監臉色煞白,黃豆一般大小的汗珠不斷從他的額頭滴落,但他隻能發出悶哼聲來。


    看著極為淒慘。


    那木棍更是不斷在鹽水裏攪動,已經將一桶鹽水都染紅了。


    “夠了,這點事情,真要打死他嗎?”


    就在兩個太監打了十棍之後暫時想歇口氣的時候,院外響起一道聲音,一個有些微胖的太監站在門口,皺了皺眉。


    看著來人,太監們紛紛停下手裏的動作,齊聲喊道:“見過高內監。”


    那個管事太監趕緊走過去,將事情說了一遍,這才為難道:“不是奴婢們非要難為他,隻是這事情生出來了,總要做出個樣子來,不然桂宮那邊也沒法說。”


    他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這個大太監,他不僅是十大內監之一,還管著浣衣局,容不得他們不恭敬。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因為這位內監早在皇帝陛下還是世子的時候,便陪伴左右,這份情誼在這裏,哪怕他現如今還不是整座內廷最重要的那個人,但也沒有人敢隨意招惹。


    高錦皺了皺眉,看了一眼日頭,“趁著日頭還行,去重新洗過,不會誤了時間,要是真誤了,再把事情報上去就是。”


    這話一說出來,不遠處的院子裏,有不少太監看向這邊的目光都很複雜,羨慕嫉妒,不一而足。


    聽著這話,管事太監也鬆了口氣,之所以他們要這麽鐵麵無私,不過就是害怕事情牽連到他們,如今既然這位開口了,那麽不管如何,事情都牽連不到他們了,他們也沒必要繼續做這個惡人了。


    “奴婢馬上派人去辦。”


    管事太監趕緊招唿人去辦事,然後又問道:“那這小……家夥,怎麽辦?”


    高錦看了一眼那小太監皮開肉綻的屁股,淡然道:“去找些藥草給他敷上,這浣衣局本來就缺人手,再讓他躺十天半個月的,怎麽得了?”


    管事太監連連點頭,“還是您想得周到,奴婢馬上便派人去辦。”


    高錦嗯了一聲,臉色漠然地從院裏走過,就此走進一座小屋子裏,沒有說什麽話。


    管事太監等到高錦離開之後,這才來到那趴著的小太監身邊,彎下腰,笑嗬嗬,“你可別怨我,犯了錯,就該講規矩,不過你今兒運氣好,碰到貴人了,等能下得了床的時候,記得去給那位磕個頭,要是被那位看重了,以後在浣衣局,日子能好過不少。”


    小太監喘著粗氣,斷斷續續說,“奴婢,謝過……管事提醒……”


    管事太監拍了拍小太監的腦袋,也不多說什麽,隻是笑了笑,在皇城裏做事,從來就是這樣,能不能做好事情,看自己,做好之後,會是什麽際遇,那就看命了。


    就像是他自己,這些年一直勤勤懇懇,謹小慎微,這不也就走到了個小小的管事太監這步嗎?


    反倒是眼前這個小太監,要是運氣夠好,說不定就要少走無數年彎路的。


    這件事,真沒法說。


    ……


    ……


    當夜,小太監趴在床榻上,屁股上敷藥之後,清涼不少,但一動還是疼,根本沒法子下地走路,隻是此刻夜深,他也睡不著,隻是想著白日裏的那個微胖的太監,這樣的大人物,他還是第一次見呢。


    門外,忽然響起些腳步聲,有人推門而入,他抬眼一看,整個人吃了一驚,趕緊想要爬起來,但很快便被一隻寬厚的大手按住。


    “傷口裂開了,又得多趴幾天,這筆買賣不值當。”


    來人微微開口,聲音裏依舊沒有什麽情緒,很淡,像是一陣風。


    小太監趴在床上,感受著那雙大手的溫度,依舊是感激的開口道:“奴婢謝過高內監,以後奴婢就是高內監的狗,高內監說什麽,奴婢便做什麽。”


    他眼眸裏滿是感激和堅定。


    高錦看著眼前這個小太監,搖了搖頭,“覺得能傍上我這棵大樹?還是覺得我讓你少挨些板子,就是我在收買人心?”


    小太監有些慌張,一直隻是搖頭,“奴婢不敢這麽覺得。”


    高錦毫不在意,“會不會這麽覺得都不重要,在這皇城裏做事,什麽際遇什麽有人青睞,都是假的,找個靠山,總有一天靠山也有可能會倒,所以與其如此,不如好好做事,你若是今日不失手落下那張絲巾,也不會有這一遭,往後的事情,要多加小心,我今日隨手幫了你,不見得之後會繼續幫你,但已經有不少人看著你已經生出了妒意,隻等著你犯錯,即便你不犯錯,說不定也要找你的麻煩,人在這皇城裏,其實最慘的便是你這樣的,似乎抓到了什麽,可卻抓不牢,因為有人隨時就能抽走,而對此,你沒有任何辦法。”


    高錦緩緩開口,聲音裏有些冷意,就好像是一盆涼水,結結實實朝著他冒著熱氣的腦袋澆了下來,直叫一個透心涼。


    小太監隻覺得此後的路舉步維艱,有些絕望。


    高錦恰在此時,又緩緩問道:“倘若我之後不管你,那我今日對你的幫助,你覺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小太監剛要開口,高錦便淡然道:“想好了再說。”


    小太監咬了咬牙,到底還是據實開口,“是禍事。”


    高錦笑了笑,“倒是還有些實誠,所以有人一時幫你,哪怕心中是善意,但手段不夠完善,其實對你而言,也是惡事,不必記住別人的好,甚至可以怨恨。”


    聽著這話,小太監卻搖頭道:“可始終是幫過奴婢啊,這怎麽能不記住好,為什麽還要怨恨?”


    高錦看了他一眼,問道:“即便後麵日子過得更糟糕,也如此嗎?”


    “你要知道,你若是沒有我瞎幫忙,不過就是挨一頓打,宮裏的貴人大概不會非要怎麽處置你,最重要的是,你此後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高錦輕聲道:“憑什麽不怨呢?”


    小太監說不出話來,隻是咬咬牙,有些沉默。


    高錦沒有急著說什麽,隻是從懷裏拿出一瓶藥,放在他身前,平靜道:“此事之後,我不會幫你,你不要想著打著我的旗號做些什麽,謀取些什麽,不然你會不會某天悄無聲息地死去,也說不好。”


    然後高錦轉身,隻是走到門口的時候,看了一眼那床頭散發著微弱燈火的油燈,這才走了出去。


    小太監看著高錦的背影,沉默許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門外,早有個年紀不小的太監在這裏等著。


    看著高錦走出來,他提著燈籠靠過來,微笑道:“如何,還滿意?”


    高錦伸手拿過燈籠,搖頭道:“還是個孩子,再看半年心性再說,主子那邊,做的事情都是要命的,做錯什麽事情,就不是打一頓這麽簡單了。”


    那太監點點頭,笑道:“也是這個道理,畢竟主子那邊是一點差錯都不能有,貿然將這麽個小家夥帶過去,說不定也是害了他。”


    高錦沒搭話,隻是仰頭看了看夜空。


    今夜無月。


    “不過那也是個很好的機會,說不定他能一飛衝天,隻是到了那個時候,會不會念你的好,也說不清楚。”


    那太監感慨道:“在這皇城裏,像是你這樣念舊情的人,還是少啊。”


    高錦淡淡道:“操心這麽多,很累,把事情做好就算了。”


    “我那邊有些夜宵,怎麽樣,去吃兩口?”那太監笑著開口,邀請這位內監一起。


    “不了,主子那邊等著我伺候,下次吧。”


    提著燈籠,高錦招了招手,獨自一人朝著西苑那邊走去。


    後者站在原地也沒多說什麽。


    高錦一路提著燈籠,在不算漆黑的皇城裏緩行不停,這位內監腳步不快,一路上若是遇到他的,即便在夜色裏看不清他的麵容,但看到他身上那身袍子,也會停下來恭謹行禮。


    高錦對此隻是微微點頭,並不說話。


    他隻是提著燈籠一直走,一直往前,就像是黑夜裏,一隻碩大的流螢。


    ……


    ……


    朝天觀外,看著提燈籠而來的高錦,守在門外的太監趕緊接過燈籠,在高錦耳邊說了些話。


    高錦點了點頭,接過有人遞來的一盆清水,這才走上台階,進入精舍之前,這位內監脫去鞋襪,這才笑著開口,“主子,奴婢來遲了。”


    精舍裏,隻傳出一道語調還算輕快的嗯。


    「兩章的量,還是欠著大家一章,今晚應該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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