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氏第五代君主封華琰,衝幼繼位,在位一十二載,盛年而亡,諡號慶昭。


    帝獨愛貴妃謝氏,然謝氏紅顏薄命,青春早夭。


    貴妃身死,帝哀慟不止,纏綿病榻半年有餘,終隨貴妃而逝。


    帝病榻之上留有遺詔,追封貴妃為昭仁皇後。


    帝崩,與謝皇後合葬,共入皇陵,永享供奉。


    ——摘自《大慶史書》


    昭仁皇後謝氏,原教坊司舞女,後承寵於慶昭帝,帝甚愛之,時鳳位空缺,帝立其為貴妃。


    貴妃體弱,沉屙難治,於生辰之日薨逝。


    貴妃薨,帝哀甚之,追封其為皇後,葬於皇陵。


    ——摘自《大慶後妃傳》


    *


    (封華琰自述)


    勤政殿內浸滿了苦藥味,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不過我倒情願溺死在夢中,隻因夢中有她在。


    她心裏總歸是惦記我的,所以時時入夢,伴我左右。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撐不了太久,沒了她,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在我未覺察的時候,我對她的情早已深入肺腑。


    從前的我自詡冷心冷肺,不為私情私愛所擾,覺得為一個人而活是世上最蠢的事,如今我卻做著這樣的蠢事,且甘之如飴。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


    我不太記得了,或許我和她的緣分,在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就注定了。


    我和她是這世上最能明白彼此的人。


    我們之間有太多美好的迴憶。


    那些迴憶支撐著我苟延殘喘至今。


    太醫說我是傷心太過,心內鬱結,所以才一病不起,勸我看開些,莫要太過傷懷。


    蘇荃同樣勸我,他說貴妃心裏最惦記我,要我保重身體,不然貴妃在天上也放心不下。


    他說這樣的話,一口一個死,倒不怕我殺了他。


    也對,自我病後,我的殺意消減了很多。


    也不對,我不是殺意消減,而是了無生趣,不願再計較其他。


    剩下的時間,我隻想留給阿蘿。


    若不是阿蘿留下的那封信,昭華殿以及勤政殿的人,乃至我自己,我都不可能輕易放過。


    阿蘿獨身而去,該有多寂寞,定要尋些人陪她才好。


    可她求我不要牽連無辜。


    既是她所求,我一定會辦到。


    我連我自己都放過了,何況其他人。


    我這條命是阿蘿所珍視的,自然不敢隨意處置。


    隻是有一點,她畢竟沒有經過我同意便私自做了決定,那麽這條命怎麽活,活成什麽樣,我便要自己做主。


    想到這兒,我又有些恨她了。


    是的,我愛極了她,卻也恨著她。


    我恨她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以身入局,換我改命。


    我更恨她自作主張拋下我,留我一人在這虛妄的世間。


    她明知道,這世上的一切不過文字編就,盡是虛妄,天上地下,唯有她和我才是真實的。


    可她還是狠心留我在此,還要我好好活著。


    這哪裏是祝願,分明是詛咒。


    沒了她,我如何能好好活著。


    我要記著這恨,記著這痛,隻有記得深刻、記得牢固,來日我才能在人群中找到她。


    精力漸弱,我能記得的事越來越少,我怕到我死那日,我會把她忘了。


    可那一日發生的事,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


    千萬別忘,別忘了我的罪。


    我說了那樣狠絕的話,做了那樣不可饒恕的事,如何敢忘?如何能忘?


    她冷漠待我,是為了還原我和她前世早已決裂的狀態。


    我卻誤會了她,說了那麽多傷人至深的話。


    我都說了什麽啊!


    我說我未必非她不可。


    那一瞬,我看到了她臉上的動搖。


    我在竊喜,以為終於刺傷了她,找到了她在意我的證據。


    可其實,我與她最後相處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傷他,而她,從始至終都把我放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她的縱容下,成了刺向她心口的利器。


    在我知道真相後,那些話也變成利劍,插在我心底。


    我確實非她不可。


    我日日悔愧難當。


    可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我有何麵目恨她?


    我最該恨的是我自己。


    恨我為何這般遲鈍,沒能早點發現她的異樣。


    恨我的心太硬,對她說了那麽多傷人的話。


    恨我不夠謹慎,被她輕易騙過去。


    我明明有那麽多機會發現真相,卻生生錯過了。


    她的演技明明不好,露出過那麽多破綻,但凡我抓住其中一個,便能留住她了。


    可我什麽都沒發現。


    把她一個人留在對未來的恐懼和很可能連累我的自責裏。


    那時的她,該有多傷心、多害怕。


    書靈纏著她,喚起她前世記憶的時候,她是不是很害怕?


    書靈告訴她,她會連累我的時候,她是不是很愧疚?


    聽到我和白秋嵐對話的時候,她是不是很恐懼?


    可惜,許多事我再也沒機會知道了。


    太多太多的錯過,太多太多的遺憾。


    而我最遺憾的是我和她明明不剩多少時間,卻生生浪費了。


    最後一點時間,竟全用來置氣了。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阿蘿,留我一人在這世間,是你負了我。”


    “我也隻好不聽你的話了。”


    “我要你陪我在皇陵,受封氏世代香火供奉。”


    “我要早早去尋你,若晚了,徒生‘我生君已老’的遺憾。”


    “這兩點,是我有負於你。”


    “如此,你負我一迴,我負你兩迴,到底沒還清,你定要記得向我討迴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間,我看到阿蘿穿著一身紅色吉服,慢慢向我走來。


    她穿這件衣服真的好美,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


    她定然不知,這件衣服是我畫了樣式,讓繡娘照著縫製的。


    可惜,這樣的美的衣服,她穿上時,我卻沒能誇上一句好看。


    我多想摸摸她的臉,可我的手抬到一半,就沒力氣了。


    最終,我還是沒能摸到她的臉。


    而她的身影,也徹底消失在我眼前。


    我好像真的要死了。


    蘇荃哭得聲音好大。


    好吵。


    定是他們把我的阿蘿嚇跑了。


    可我沒力氣讓他們閉嘴,也沒功夫管他們。


    我要去找我的阿蘿了。


    再晚,我怕她不要我了......


    *


    象征著皇帝崩殂的喪鍾在皇城響徹。


    宮門外,兩道身影定格。


    紅袖和紫鳶轉過身,對著勤政殿所在的方向跪下身。


    兩人結結實實為封華琰磕了三個頭,全了十多年的主仆情誼。


    紅袖在紫鳶的攙扶下站起身。


    紫鳶擔憂地看著紅袖,欲言又止:“阿姊......”


    紅袖拍了拍紫鳶的手,輕輕搖頭,“我沒事。”


    比起紫鳶,紅袖對封華琰的感情更深。


    她到底是被封華琰從死人堆裏拉出來的,心裏始終記得他的恩情。


    年少慕艾時,也曾對這位身份不凡的主人動過一絲不可言說的心思。


    礙於身份有別,那份心意一直被她深深壓在心底,連紫鳶都沒有發現。


    她自認一直把這份見不得光的感情藏得很好。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暴露的?


    應該是在覺察陛下對謝嘉蘿付出真心的時候吧。


    那時的謝嘉蘿還是隻嬪位,可陛下卻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為了她,連過繼的心思都動了。


    她便是在那時真切地恨上了謝嘉蘿。


    以至於被越來越多的人看穿心思。


    可她敢發誓,她從來沒有妄想成為陛下的枕邊人。


    陛下是她此生唯一的信仰,是她心底最高不可攀的存在,她怎麽敢褻瀆?


    陛下身邊應該站一位身份貴重的大臣之女。


    她不配,謝嘉蘿更不配。


    所以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陛下對謝嘉蘿死心,讓一切迴到原定的軌跡。


    為著這個蠢念頭,她做了太多錯事。


    而最讓她後悔的便是將那包砒霜交給謝嘉蘿。


    雖然那包砒霜是謝嘉蘿主動問她要的。


    可她何嚐沒有動過旁的心思——若謝嘉蘿用毒藥害人,定然見棄於陛下。


    哪怕她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是陛下囑咐謝嘉蘿藏毒。


    但她確實曾懷有一絲惡念。


    所以,她也遭了報應——被陛下懷疑毒害謝嘉蘿,險些喪命。


    而在陛下來之前,她更是被無盡的恐懼折磨,生怕會被牽連。


    有時候,她的大腦也會閃過一絲荒唐的念頭。


    或許謝嘉蘿借她的手取得砒霜劇毒,隨後服毒自盡,也有幾分報複她的意思?


    她知道這個念頭很荒謬,聽起來也很不識好歹。


    可她的直覺告訴她,未嚐沒有這種可能。


    就像她從沒看清謝嘉蘿這個人一樣,那麽,她看不清謝嘉蘿的心思也很正常。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人。


    明明身份卑微,從底層爬上來,心中仍然保持著難得的善意。


    明明陛下願意為她過繼宗室子,她卻直言拒絕,哪怕惹惱了陛下也不在乎。


    明明陛下把心都能給她了,她卻能棄之如敝屣,走得幹脆利落。


    明明隻差一步便能擁有富貴榮華,她卻能毫不猶豫的放棄。


    明明自己都已經死了,卻還是寫信向陛下求情,讓陛下放過她們這些無人在意的宮人。


    ......


    太多太多的事,她都看不懂。


    所以她成不了謝嘉蘿。


    她是紅袖。


    是紫鳶的姐姐。


    是被封華琰從死人堆裏救出來、大難不死的有福之人。


    是償還完所有恩情、罪孽,一身輕鬆的自在之人。


    從今日起,她隻是紅袖,不是誰的奴婢,她隻是她自己。


    欠謝嘉蘿的恩情,今生還不了,隻能寄希望於來世了。


    “不可能!陛下怎麽可能死?”


    一道尖利的女子聲音將紅袖的思緒打斷。


    她和紫鳶迴頭看去。


    卻見一個身著紅衣,披頭散發的女子正跌跌撞撞往她們所在的地方跑來。


    那女子的目標是她們身後皇城。


    離得近了,紅袖方才認出,那紅衣女子竟是白秋嵐。


    白秋嵐一路跑著,嘴裏念念有詞。


    “不可能,陛下不會死。”


    “陛下不可能現在死啊。”


    “妖妃已除,一切都會按照原定的軌跡發展,陛下該長命百歲,建立不世功勳,怎麽會突然死了。”


    “哦,我知道了,陛下是假死,當時我畫地為牢,好多事不知道。肯定是我太不關心外麵的事,所以漏了陛下假死的大事。”


    “不知是那個人獻的計,真是便宜他了!”


    ......


    白秋嵐沒頭沒尾說了很多,紅袖和紫鳶聽在耳中,不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瞧出了震驚。


    這位白郡主雖然用心不純,人卻一向伶俐,怎麽好端端魔怔了?


    追在白秋嵐身後的白府家丁同樣覺得她瘋了。


    他們跑得愈發快,終於在宮門口抓住了白秋嵐。


    “祖宗,前麵可是皇城,你在這裏發瘋,連累的是整個白府。”


    幾個家丁拽住白秋嵐的手臂、衣袖,讓她難有寸進。


    此時的白秋嵐距離紅袖和紫鳶所在的位置隻有幾步之遙,她掙紮著伸出手,扯著嗓子喊,“紅袖,你是紅袖!”


    “你快告訴我,陛下是不是假死?”


    “陛下沒死對吧?”


    白秋嵐的模樣稱得上猙獰。


    紅袖一臉震驚地看著她。


    “我沒瘋,我真的沒瘋,你相信我,陛下是大慶最厲害的君主,他不可能死。就算死也不會是現在。”白秋嵐看出紅袖的意思,拔高聲音解釋。


    可她越這樣說,越容易讓人把她當成瘋子。


    白府家丁拉著她往後退,對著紅袖道:“姑娘見諒,我家小姐犯了癔症,神誌不清,她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說罷,家丁看著白秋嵐道:“小姐,老太爺說了,若你繼續瘋下去,他就把你逐出白府。”


    白秋嵐聽到這句話,停止了掙紮的動作,好似被人定了身。


    家丁們鬆了口氣,鬆懈了一瞬。


    恰在此時,宮內的喪鍾徹底停止,鋪天蓋地的哭聲自深宮中飄出。


    白秋嵐眼睛瞪得滾圓,竟憑空生出幾分力氣,掙脫了家丁的束縛。


    “陛下,你真的死了?”


    “不可能啊。”


    “你還沒有娶我做皇後,怎麽能死呢?”


    白秋嵐越過紅袖和紫鳶,站在宮門前又哭又笑。


    白府家丁見狀,還想上前捉她,被她躲了過去。


    “可笑!”白秋嵐轉身,怒視著這群家丁。


    “白家苟延殘喘至今,靠的是我這位太後親封的郡主。”


    “那個糟老頭子,有什麽資格逐我出門!”


    “當不了皇後,我留在白府有什麽意思?你們當我喜歡哪個害死我母親,又還苦了我的鬼地方。”


    “今日,不是我被逐出白府,而是我白秋嵐自願脫離白府、脫離宗族!”


    白秋嵐用盡全部力氣嘶吼著,聲聲泣血。


    白府家丁被她身上的氣勢嚇倒,一時不敢上前,忙分出一人迴白府報信去了。


    不多時,離去的家丁帶迴白老太爺的口信,正式將白秋嵐逐出白府。


    白秋嵐恍若未聞,逆著人群,往京城外走去。


    上一世,她為了家族踏入深宮,失寵後卻被這群吸血鬼拋棄。


    這一世,她隻想為自己活一把,求一求那至高之位,機關算盡也沒能如願。


    她真的是累了。


    不想再爭、再鬥了。


    想找一個清淨地方好好歇一歇。


    紅袖和紫鳶看著白秋嵐的背影久久未曾迴神。


    “或許她並沒有瘋。”紅袖歎息一聲。


    “誰知道呢,阿姊,我們迴家吧。”紫鳶握住紅袖的手。


    “好,我們迴家。”紅袖迴握住紫鳶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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