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手中的短匕,如靈活鋒利的長針,一而再再而三地刺入婦人的脊背,大片血液噴湧而出,模糊了她衣衫的繡紋。偏偏林後又被強喂了藥,如何努力嘶吼,嗓中也發不出聲音,隻能痛苦不堪地喘著粗氣,渾身顫抖。


    血液流逝,她的體溫也漸漸降了下來,除了寒冷和疼痛,再無它感。珈佑似乎還嫌不夠,命二人替她止了血,用山參丸吊著最後一口氣。兩個男人,似在淩辱她的尊嚴般層層扒下林後的衣衫,替她換上另一件極為華美的袍服。


    二人在梁上係好了白綾,效仿曾經林後所害之人的死法……


    擱置在一旁的燈籠,明明滅滅地亮著光。


    梁上掛著的女子如秋千左右搖晃,驚恐無光的雙目中倒映出三人背影……


    扯出刺耳的關門聲。


    ……


    外頭賓客散了,三公子府也恢複了往日的寧靜。除了屋簷下未來得及撤去的紅綢,其他布景、仆婦雲雲,一如既往。


    白露取了院子裏新曬好的藥材,正打算提進屋子裏收攏,便見珈蘭摸索著推開了門,沿著長廊向外頭去。她未曾出聲,隻是提著一筐藥,仿佛在模糊的光影中看見曾經的自己。


    身體羸弱的少女,身著一襲單薄的黃衣,發髻也梳得鬆鬆散散,卻好似被何物指引,咬著牙闖入寒夜。紅色燈籠下,照得她麵色泛黃,如蔥如玉的手指按在長廊的柱上,徐徐挪動腳步。


    “蘭兒。”白露猜到了珈蘭的去向,心中不忍,開口喚住了她。


    “白姨?”風聲入耳,她還是聽清了院中人的聲音,慌忙道,“府中絲竹賓客之聲……是他和……”


    “是。”白露心中歎息,向她走去,“我說過許多迴,你身子弱,最好是不見風的。再者他心裏有分寸,你縱使去了,又能如何呢?”


    “白姨,”珈蘭頓了頓,道,“我隻是想親瞧一瞧。即便目不能視,也想聽他行百年之禮時,口中一句攜手並進之盟。”


    雖隔著厚重的紗布,白露依舊知曉珈蘭心中,磐石般不可轉圜的意誌。她的身子被風一撲,肩頭微微顫抖著,大有即便荊棘密布,刀山火海也要去闖一闖的模樣。


    透過她,仿佛能看見,當年不知死活,不畏天高地厚的自己。


    白露怎麽舍得,再讓她去龍潭虎穴走一遭。


    “他……不曾出麵。”白露一手扶著她,才覺她手臂冰涼,脈搏更是十足心悸模樣。


    “他……不曾出麵?”


    珈蘭愣住了。


    “是。雖則禮儀上麵未有欠缺,可拜堂的新郎官兒,是他著人……從外頭抓的一隻公雞。”白露輕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不過,我看林家人的脾氣,隻是當場未發作。迴到家裏,還不知如何磋磨呢。”


    白露說著,將手中的藥籃擱置在腳邊,直起身來。隻見她從袖中取出一隻精妙的小瓷瓶,瓶中是一顆通體漆黑的藥丸,遞到珈蘭嘴邊喂她服下。


    自己養大的孩子,心性人品,著實和自己一模一樣。隻是她未背負最直接的憎恨,恐怕醒悟得晚一些、遲一些,非要撞一撞南牆,才知道迴頭。


    不要緊的。


    有她白露在,她會好好護住自己的女兒,由著她去闖、去撞。


    “我曾一度,想成為一人的愛侶。但其實,我不過是我自己罷了。你若鐵了心要去,便去書房一遭,他今夜,宿在那裏。”見珈蘭順從地服了藥,白露也稍稍心安些,“隻是蘭兒,你要記得——”


    “你是南郡廢墟中,涅盤而生的鳳凰。你沒什麽配不上他的。若他瞎了眼,將來,你有幾十年的時間,可以踏山川河流,脫凡塵瑣事,與我一道兒,享永生自由。”


    或許未來,自有九天之凰去配他。


    可在他心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自始至終隻有一人。


    白露扶著她,行至院門處,看著她踏上熟悉的道路,闖入黑暗裏,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耳畔滾過風聲,帶來些寒涼的水汽。白露目送她離去,才迴過神來攏了披風,扭身迴到院中拾起小籃。


    ……


    書房內燃了溫暖的炭火,茶香四溢,還有一處凝神靜心的香料,正嫋嫋燃燒。這是楚恆尋常不大踏足的一間小書房,位於待客用的茶室後頭,中間開辟了一處小院,不知情的恐怕要以為是下人住的小間兒了。


    由於行動不便,平素是在主屋那兒開了地界,專作書房的。這裏放的都是些楚恆珍藏的物什,像是三公子府裏一個隱匿的小錦盒一般,隻消推開門,就能看見他深埋心底的無數秘密。


    小院兒的頭頂,是橫生了枝椏的竹木,鋪天蓋地地籠在上頭,一年更勝一年的茂密。長廊上款款而來的,是一襲月白色衣衫的窈窕女子,麵上是還未卸去的昏禮妝容,隻改了發髻,寥與衣衫相襯。


    領路的是兩名熟悉府上的婢子,提著明亮的小燈,引著林瑤溪和幾個丫鬟仆婦一並往這處書房去。府上眾人不敢觸怒新婚夫人,勸說無果,隻好硬著頭皮告知了楚恆的所在。


    長廊曲折蜿蜒,一如人心的變幻莫測。


    小寒守在門外,連通傳都來不及,隻見得烏泱泱的一群人行至院中,林瑤溪更是無視了她的行禮,徑直走向書房。


    竹影下,褶皺的黑夜裏,月白色的身影上前推開書房的木門,碎了煙塵織就的靜謐。


    “小夫人!”小寒一驚,上前要攔。


    “罷了。”屋內傳來楚恆的聲音,像是早就料到林瑤溪的無禮,從書頁中抬起頭來,製止了小寒的阻攔。


    楚恆的放縱不但沒有迎來林瑤溪的禮遇,反而愈發助長了她的氣焰。她撣了撣袖口上並不存在的灰,直起腰來,麵上是不可一世的傲慢。


    “花燭之夜,”林瑤溪的目光徐徐飄向楚恆桌下掩蓋的健全雙腿,心中已有了法子,“夫君不來妾身房中,妾身自是要來麵見夫君。”


    覺察到她的目光,楚恆眉頭一皺,不悅道:“舉世皆知我雙腿殘疾,嫁入府前我也有知會,如何與你完周公之禮?”


    “即便公子身子不好,”林瑤溪踏入書房,掃了一眼周遭的陳設,反手緩緩將門掩上,“但這關乎公子與林家的臉麵。難道公子忍見世人嘲諷,戲謔王室秘辛麽?”


    楚恆不語,隻十分厭惡她身上洗浴後的氣味,刺鼻不說,更是驚擾了香爐中寧神之氣。尤其方才她那雙眼,帶著幾分懷疑,愈發令楚恆心中不安。


    “妾身不強求什麽,”林瑤溪說著,行至一旁擱置了香爐和茶盞的小桌處,背對著楚恆,“不過為公子沏茶添香,博一個好名聲,也全了兩家的顏麵。”


    少女手指潔白纖細,一瞧便知是不沾陽春水的貴家女眷。她輕掀開香爐頂上一瞧,分明還剩下許些,她卻執意將一小碗香灰撒了進去,撲滅爐中的火星。


    壓平清理、放入香篆,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林瑤溪不知順手在爐中抖落了什麽,很快那些白色粉末便被掃入香篆的凹陷處,隨其餘香粉一並聚成一團雲紋。


    灰白色的雲紋,淩駕於灰暗的香末之上,在燭光下拓出漆黑的陰影。火星經過之處,香粉徐徐化作無用塵埃,歸入灰暗的幕布。


    “坊間傳聞,說公子,”林瑤溪捧著香爐迴身,輕移蓮步,“雖則行動不便,府上卻是美妾成群,未娶妻已享齊人之福。妾身自打入府,所見婢女仆婦皆是清秀貌美,各有千秋。隻敢問夫君,這裏頭最得眼的,是哪一個?”


    楚恆頓了頓,警惕地看著她將香爐擱置在桌案上,離他僅一步之遙。她身上的香料氣味離得近了,反而隱匿在香爐之後,如霧裏看花,茫然一片。不過這香料嫋嫋散開,滿屋皆是此等煙塵,林瑤溪即便有什麽異心,也不至害了她自己。


    “世人多閑話,不想林姑娘倒是記掛得緊。堂堂王家貴女,問出這般不顧禮義廉恥的話來,是林氏竟教得你絲毫不懂男女之防不成?還是說姑娘本性善妒,今夜,便想被發迴本家?”


    林瑤溪微微勾了唇角,迴身替他沏茶。碳爐咕嚕嚕地滾了一迴水,便被她提了衝茶用,白霧升騰而上,同香爐的煙靄纏在一起,難舍難分。


    燭光也難穿透這層厚重的屏障,模糊蒼茫的水霧裏,楚恆一抬眸,便看見她端著茶盞而來,眼底的陰狠和林後如出一轍。


    “你當你是個什麽東西,”林瑤溪將茶水擱在他身前,一手扶桌,精致的妝容如今被燭火映照的有些可怖,“王後娘娘將我許給你,是給你保命的去處。否則單憑你這身染重病的瘸子,連站立都不能,如何能在林後的手腕下存活?如何能躲得過二公子的磋磨?”


    香氣縈繞在鼻翼,引得人頭腦昏沉,心中似有邪火焚燒,不明地聒噪。


    “不過夫君,妾身瞧得清清楚楚。”林瑤溪忽而綻出一個燦爛的笑顏,眸中的陰冷卻不減分毫,“那日宮宴上,你落座時的雙腿,分明有力支撐……”


    原來如此。


    楚恆心中恍然,原來她是在賭。


    她知道林後的所作所為必有一日要遭受天譴,便主動開辟楚恆這一條道來,為林氏一族的將來另謀打算。且這一條線是林後作的媒,任誰也挑不出錯兒來。


    楚恆若是成不了事,她作為林氏女子,大可臨陣倒戈,博一好名頭,自是少不得榮華富貴;若是成了,她更是從龍之功,稍稍使些手腕,足以爬到林後如今的位置。


    “你還真是承了王後的性子,伶牙俐齒,心狠手辣。”楚恆迎著她的目光,不置可否,“我一向羸弱,實在難全姑娘心願,也不好平白耽誤了姑娘清名。”


    “清名?”林瑤溪直起腰來,仔仔細細將袖口疊齊了,又將桌上茶盞遞到他麵前,“你以為過了今夜,你我還能有清名二字可言?”


    “在下不才,”楚恆微避了避,道,“實不敢與姑娘同衾而眠。”


    “公子不妨先嚐一嚐妾身泡的茶,京中一絕呢。”她說著,又往前遞了遞。


    楚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拾了書繼續讀。不知是碳爐燒得太旺,還是這香爐氣味悶著,內心的燥熱逐漸升溫,心情也隨之煩躁起來。


    一側的林瑤溪見狀,隻垂首將茶盞端到自己唇邊,輕啄了一口。


    “如此,夫君可信了妾身真心?”她複又將茶盞擱在楚恆手邊,這一迴沒再卑躬屈膝地遞他,而是倨傲地揚起下巴,問道。


    楚恆厭煩地歎了口氣,閉目道:“出去。”


    “好,”林瑤溪居高臨下地,瞧著眼前依舊謹守禮節的男子,“我便直截了當地同你講。今夜,你若肯全了昏時禮數,我便不追究過錯;你若不肯,就休怪我尋個醃臢乞婆來配你,叫你嚐一嚐備受世人冷眼,遭人萬般唾棄的局麵!”


    燭火猛烈地一顫,差點被這妖風熄滅。


    “沒了我,我倒要瞧瞧,你如何挨得過今夜去。”林瑤溪收了麵上的虛偽,憤憤地奪門而出,身上的馨香氣息倒是留在了屋內。


    門口幾個婢子見自家主子盛怒,隻得小心翼翼撞散的門重新合好,才匆匆跟上林瑤溪的步子踏入長廊。楚恆冷冷掃了一眼桌上的那盞茶,不再理會,隻提了筆伏身抄寫,將心思重歸桌案之上。


    屋內的香氣愈發濃鬱,可他置身其中,恍若未聞。不過半盞茶功夫,楚恆便覺得頭暈目眩、體內燥熱,連心跳也如鼓擂動,難受得怕人。


    他這是怎麽了?


    方才林瑤溪的話,他隻當是女兒家的玩笑怨言,如今唿吸漸重,不得不重新審視那番言論。他再度擱了筆,目光於桌麵上掃視一圈,也未見任何奇怪之處。


    筆架,書籍,鎮紙,硯台,香爐,茶水……


    茶水?


    不對,他壓根沒動茶水!


    難道是,她方才香囊裏頭的……


    腦中的恍惚感愈發深重,楚恆覺得沒來由的古怪,正要叫人,正巧珈蘭敲了門,默許之下推了門進來,正端著一盞茶。


    夜風習習,帶動的風息將案上的爐煙都吹得顫抖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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