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楚王打斷道,“想來博遠,也不願意見到你這樣的母親。”


    “王上!”她聲音嘶啞地喊道,卻見身旁飄過一縷的衣角,行至楚王身邊攙扶。林後愣了愣神,定睛一看,此人雖身著宮中衣裙,可容色豔麗,身形窈窕,並非常在楚王身邊侍候的熟麵孔。


    這又是誰?


    言罷,他頭也不迴地走向通往偏殿的小門,遙遙步入了陰影。隻留了一句,讓林後早些迴宮安置,便如充耳未聞般,不再顧念痛哭流涕的妻子。


    ……


    大雪紛飛,屋簷下的長廊上積雪白茫茫一片,暖黃的燈光將雪花映照得愈發可憐可愛。飄落的雪層層沉積在屋簷上,越積越厚,飛簷有多長,雪花的觸角伸展得,便有多長。


    寒風灌入衣衫,冷得叫人發顫。漆黑如墨的夜,恰如與天同寬的深淵巨口,吞噬著,啃咬著,才露出些碎屑般的零星雪花。


    在大寒的推動下,楚恆出了大殿,仰頭瞧見的便是這一幕。殿前的石階下,還散布著諸多雜亂腳印,都是方才鬧劇時往來的宮人,行過的痕跡。


    大殿內似乎發生了什麽,大臣陸陸續續地被趕了出來,在門外紛紛同他道別。他不喜在人群擁擠中走,於是便在門外等了等,一一迴禮。


    這些個慣會審時度勢的,再不明白堂上這一局,也知道如今楚王三子,僅剩下楚煜一個囫圇個兒了。楚恆和楚煜向來沒有什麽正麵衝突,若是楚煜日後繼承江山,以他的儒雅性子,也不大會為難楚恆。


    秦典墨也隨著眾人出了門,在另一側吩咐完守衛,在行至楚恆身畔,同他一並目送那些離開的臣子官眷。大殿正門緊閉,隔絕了裏頭的聲響,自然也隔絕了那些微的燭火暖意。


    他們皆是仰頭瞧著,看雪花落盡餘聲。


    雪,深切切的,好似海水一般時而浪濤,能淹沒一切,還有一絲揭開滿目瘡痍的裸露感。


    四下寂靜無聲,秦典墨歎了口氣,道。


    “在邊境時,也時常遇到這般大雪封路,十分難行。”


    “是啊,”楚恆迴道,“累累白骨,皚皚大雪,都是難行的。”


    話中深意,不言而喻。


    秦典墨嘴角含笑,目光示意了大寒一番,行至楚恆身後:“我來推著公子走罷。”


    落雪的宮廷一片銀裝素裹,那些漆黑不見底的長街小巷裏,盡是無人打擾的厚厚積雪。秦典墨推著輪椅向馬車停留之處緩緩而去,大寒和小寒懂事地放慢了步子,給他們留出些私下交談的空間。


    大殿內暖黃的燈光,倒映出狹長明滅的窗影,和雪花混作一處。一座宮闕一座樓,看屋簷上鬆軟的白皚,楚恆的內心忽而長出了一口氣,神色也輕快不少。


    久聚於眉心的陰霾,此刻撥雲見日,隻是深痕已成,舊事仍在。


    “公子今日,瞧著,應是最大的贏家了。”


    楚恆輕笑一聲,道:“得了個眼線入府,還算得上贏家?”


    “如何不算?方才瞧見白姨進去,想來王殿的病症也有所好轉。王殿承了公子的孝心,長公子身染重病,二公子也是失魂落魄。這滿朝堂,唯公子一個了。”


    “父王今日所言,並無重責林後的意思。”楚恆眼眸一黯,道,“隻怕此事,還未能全然了結。”


    “方才姝兒來報,說在京郊外三裏的深林,發現一隊身著異甲的巡邏兵士。”秦典墨推著他走得慢,隻知雪花又大了起來,好在大寒機靈,尋了一把傘過來撐著,方不至被霜雪沾濕,“姝兒派了一隊親衛,扮作尋常上山的村婦百姓,摸到了他們紮營的方向。她生怕打草驚蛇,隻好先畫下方位,便來報了。”


    “哦?”楚恆頓了頓,眼中的城府心計深似東海,道,“想來是二哥的那支隊伍。這倒是……意外之喜。”


    “公子打算如何處置?”


    “父王若是知道,這支隊伍是林後和二哥一並為長兄準備的,不知可還會寬縱了她。先著人遠遠跟著,匯報行蹤,看林後如何動作,再論。”


    “是,本是如此吩咐的,姝兒親自盯著。”秦典墨應聲,楚恆的想法倒是同他如出一轍。


    他們這一行人裏,恐怕閻姝對林後的恨意,是最近時日起的了。正是最濃、最烈的時候。為免閻姝一人在府裏悶出心事,秦典墨特地將楚恆的打算同她說了個囫圇,讓她好好安排了人去跑這一趟差事。


    “父王迄今未傳出長兄的死訊,恐怕是要以別的名頭發喪,遮一遮宮牆內的醜事……”楚恆道,“你提前派了人,到坊間把這秘聞傳開去,就裝作是將士們無意間走漏的。說是二公子婦受林後脅迫,對我下毒,最後……害了長兄,愧極自盡。”


    宮牆內的閑話,任憑大殿上知情的,更會約束好親眷家屬,不走漏半句。大殿裏的人說不得,一旦被查,是抄家滅族的死罪;可不在大殿裏頭的,譬如在死牢外頭守著的秦家軍將士、那些個嘴碎的奴婢宮女,卻是不能輕易被察覺到的。


    此事,交給秦典墨去辦,是最相宜的。


    “王上若是怪罪,公子又當如何?”


    “不。”楚恆笑道,“父王,會愈發推遲發喪。”


    “公子如此篤定?”


    “你迴頭瞧一瞧。”


    秦典墨聞言頓住了腳步,雙手還扶著楚恆的輪椅,迴首望去,是廣闊開明的殿前雪地。他們二人所過之處,留下了狹長如線的印記,如蛇遊走在白茫茫之中。輪椅的轍印清晰無比,秦典墨的腳印也錯落有致地蜿蜒至殿前,除此之外,並無旁的不同。


    “你可見到,有宮人匆忙簇擁林後去偏殿?”楚恆繼而又問。


    “不曾見到。”


    “自然不會見到。”楚恆瞧著窸窸窣窣、飛旋在他鞋尖上的幾簇雪花,道,“冬日冰冷漫長,當然也不會見到。”


    這樣遮天蔽日的白,和我母親離開前的那日,豈不是一樣?


    我的嫡母啊。


    終是讓你,體會到我那日的滋味。


    你的喪子之痛愈發綿長久遠,便愈發令我——


    愉悅開懷。


    但你的報應遠不及此。


    秦典墨又瞧了片刻,恍然大悟地迴過身,眼角含了幾分了然笑意,繼續推著楚恆往前走。楚王無法立即發喪,自然也沒有任何由頭責備林後。可他心底又知曉了林後的不堪手段,絕不會容忍她肆意妄為,至少需得將人打入了冷宮,以觀後效。


    對外,頂多是說她不曾關照兒女之事,有所偏袒,寥作懲戒。


    但這宮牆內的事情,可說不準。這裏頭誰心底裏記恨著誰,尋常都是瞧不出來的,一個個花朵兒似的笑靨,還不知枝上的刺兒有多尖、多狠。若是一時落魄,叫人欺辱了去,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


    “對了,”楚恆忽而想起什麽,問道,“既是你去的地牢,可見到蘭兒了?”


    “見著了。我讓她先行迴去,或是殿外守衛森嚴,先出宮去了罷。”


    “小妮子愈發沒規矩了,”楚恆輕責了一句,嘴角卻勾了笑,“也當同你我說一聲才是。”


    “這天氣寒涼,”小寒見狀,快走了幾步上前,打圓場道,“主上身子弱,想是受不大住。蘭兒同是一向怕冷的,早些迴去也是常事。”


    “叫將軍見笑了。”楚恆客套了一句。


    “早就知道蘭兒的性子。”秦典墨後退了幾步,讓出了輪椅後頭的地界兒,作揖行禮,迴道,“但請公子上了車駕,末將在前頭為公子引路。”


    “有勞將軍護送。”


    轆轆的馬車聲摻雜著雪水,敲打著被雪厚厚覆蓋的漢白玉磚石,悠悠掠過幾條細長的車轍印。兩匹油光水滑的棗溜馬穩穩地在前頭拉著車,幽遠的車鈴隨著縹緲的風聲傳來,不出多時,便駛出了宮門。


    進入門洞的刹那,四周光明被斬斷,車廂內亦陷入一片寂靜。楚恆攥緊了手,下意識地撩開了車簾,外頭風雪灌入,冰寒刺骨。


    馬蹄聲噠噠地踏著雪地,還有細微的踩雪聲,緩慢而又有力地通過。


    黑暗褪去,燭光重現。


    守宮門的將領見是二公子的車駕,攜著周遭幾人作揖行禮,目不敢視。可楚恆的視線卻越過了這幾人,在外頭掃了一圈,像是在搜尋著什麽。


    隻是最終,他的目光都不曾落在一處。


    馬車徐徐駛過長街,楚恆這才鬆了手,任憑車簾直直垂下,遮蔽了外頭的燭光。宮外清冷寂靜,聽著遠處打更的聲響,約莫是三更天了。他眼眸半垂,瞧著車內矮幾上搖搖晃晃的顛沛燭光,心頭突然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隻是說不清、道不明,尋不到頭緒。


    “小寒。”他開口輕喚了一句,壓低了聲,生怕被外頭的人聽見。


    “諾。”昏昏欲睡的小寒當即直起了腰,應了聲聽候吩咐。


    “秦將軍府我自會去祭拜,”他雙手不經意間攥緊了衣袖,眼中的光明隨著馬車的震蕩一跳一跳的,十分不安,“你守在宮門外,直至子時過半,若還無消息,便迴府上稟報。”


    “諾。”小寒答道,隻當楚恆是擔憂林後的處決,想等一等消息的。她起身出了車廂,同大寒耳語了幾句,便一個縱身,躍入黑夜之中。


    前頭的秦典墨恍若未覺般拎著馬韁,眼角的餘光卻掃見了小寒離開的方向。他心裏埋了個嘀咕,麵上隻作雲淡風輕的,迎著霜雪,引著車駕向將軍府而去。


    ……


    一番休整收拾,淨手焚香,楚恆才算是堂堂正正地,祭拜了逝去的祖父和秦家的列祖列宗。祠堂的門一關,他便執意要站起身來三跪九叩,畢竟那桌案上,還供奉著自己母親的靈位。


    最後這一拜,他跪得久,頭也埋得前所未有的低。直至雙腿顫抖,再也支撐不住,大寒和秦典墨才慌忙上前將人攙了起來,扶迴椅子上。


    天寒地凍的,祠堂也未能提前燃好暖爐,即便有蒲團隔著,地底還是傳來鑽心的冷,也難怪楚恆的身子受不住的。


    離開秦將軍府,一行人方悠悠向三公子府而去。一路上楚恆一語不發,端坐著像在斟酌什麽,直至到了家門外,大寒喚了好幾聲,楚恆才迴過神來。


    蒼翠的竹葉上還殘留著積存的雪,偶爾有風過時,那些雪花從竹林間紛紛飄落,又是一場朔雪。雪後的竹依舊屹立不倒,天公暫歇,嚴風刮地,下得正好。


    府門外舉了一大片火把,亮如白晝。家中奴仆早已將門外的雪掃至兩邊,隻留下濕漉漉的地麵,被火光照耀的晶亮透徹。


    竹葉在寒風中搖曳生姿,抖落點點積雪。


    楚恆抬眸,望見門外的一側坐著一名少年,一身厚重深色衣袍,凍得雙唇發紫。


    火光將他稚嫩青澀的臉龐照得清晰無匹,輪廓分明,線條柔和卻透露出堅毅與堅定。尤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墨發隨風而動,如夜色中蟄伏的小獸。


    是珈佑。


    “夜已深了,”楚恆迎著珈佑的目光,心中的不安感如夢初醒,下意識地抓緊了輪椅的扶手,“大家迴去歇著就是了。天寒地凍,不必久候。”


    眾人聞言,如臨大赦地行了禮,有條不紊地在管家的指揮下入了內。珈佑的目光死死盯著安靜無聲的車廂,待家丁奴仆散去,火光亦淡淡遠走,鋪天蓋地的寒冷才鑽入他的心扉。他熟練地挪動著輪椅,往前行了一小段,攔住楚恆入府的路。


    “你這是——”大寒正要開口問,卻聽珈佑忽而蹦出來一句。


    “長姐呢。”


    北風亂。


    竹葉間的縫隙忽而跌下好大一片積雪。


    “我問你,”珈佑咬牙道,“我長姐呢?”


    楚恆心中早有猜想,珈佑不隨著珈蘭在府中休息,反而候在此處,隻能說明——珈蘭還未迴到府中。


    遙遙有更夫敲著的竹梆子和銅鑼聲,振聾發聵,距四更天不過一盞茶時間。楚恆的視線越過珈佑,往府內看去,隻見裏頭明亮處佇立著一名窈窕少女,麵容清冷如雪,此刻卻滿是憂慮。


    小寒迴來了,也就是說,自珈蘭離開大殿之後,便同他們失去了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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