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機短暫失去了意識,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呆在屋頂上。


    卷走自己的白鶴少女背對自己坐在尖尖的飛簷上,那柄錯金長劍已經不見了,沒了兵刃傍身,乍一眼看去她的背影單薄,好似能被風吹拂去。


    再近一些則會發現,比起脆弱的殘雪,麵前這人更像堅硬的玉石。


    精美,冰冷,銳利。


    玉人握著雪一般的長笛,湊在唇邊細細吹奏著,笛聲幽咽纏綿,又泛著深深的孤寒寂寞。


    玄機跟著笛聲,輕輕唱了出來。


    “今夕何日兮……搴舟中流……”


    是玄機許多年未聽過的樂聲了。


    畢竟若是這笛聲落在朱明,隻會在熔爐裏消解吧。


    玄機這樣想。


    直到現在,玄機才有了實感——她已經離開那座澤芝般的仙宮,迴到故鄉來了。


    玄機帶著幽幽的悵然,聽白鶴少女吹完了一整支曲子。


    白鶴少女放下了長笛,側身看向玄機。那條遮眼的白絲帶已經被去掉了,玄機此時才看見,這位孤冷的少女竟然長著一雙光華璀璨、炙熱輝煌的金瞳。


    “這裏是哪裏?”


    迴答玄機的卻是清越的少年聲。


    “此為天河倒懸處,百雨金從中。”


    玄機:“……不想迴答可以不答的。”


    白鶴少年搖頭。


    “那不行,雖然立場未必相同,但有人托付,我還是要對您稍微好一點。”


    玄機隻覺得好笑:“好一點就是把我放到不知哪兒的屋頂上?”


    少年含笑。


    “您那位膚色健康的侍女說不定現在還躺在接駁口的地上呢。”


    “硬接我的劍,必然出骨傷。可不能隨便挪動。”


    相較而言您的待遇已經很好了。


    起碼沒讓您躺在地上吧。


    玄機讀懂了對方的言外之意。


    她如今受困,別說不知身在何方,便是讓她自己下樓恐怕都做不到。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沒再繼續追問對方不願意說的事,玄機轉移了話題。


    “你是男孩兒,為什麽要穿裙子?”


    話一出口玄機就有些後悔,哪個小男孩願意穿裙子?想必有什麽難言之隱,自己問這個豈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但對方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坦蕩。


    “因為沒人覺得我會穿裙子,所以不想讓人知道是我時,穿個裙子就是不錯的選擇。”


    玄機:“……你的身份是多了不得,才需要用這種方式掩蓋?”


    少年從裙兜掏出一團物什,放在玄機手心。


    “您不是有所猜測才會跟來的嗎?”


    玄機不用打開都知道裏麵是什麽。


    少年見她不動作,伸手揭開了手帕。


    兩顆綠珠。


    “果然。”


    是萬化珠。


    玄機將墊著的手帕收走,竹絲絞成的綠珠在她掌心碰撞,發出點點細小的聲響。雖然是經她手贈出去的東西,卻也是玄機時隔多年第一次盤玩這兩顆萬化珠。


    一開始她的動作還有些生疏,逐漸才變得熟練,最後兩顆綠珠在她掌心靈活地盤旋起來,高高低低的摩擦聲幾乎響成蜂鳴。


    “三顆萬化珠均在玄家嫡係子弟手中,你既然能拿到其中之二,必然深得他們信任,又談什麽立場不同呢?”


    “【玉界飛星】。”


    確實不同啊。


    葳蕤聳了聳肩。


    “我和玄印玄玉關係匪淺,不代表我和玄家關係匪淺。就像您和那位侍女同進同出,未必說明兩位立場相同。”


    “您不也是發現了這一點,又看見了萬化珠,才會選擇順水推舟被我帶走嗎?”


    玄機沉默了。


    的確,妙樂有問題,還不止一點。


    比如明明履曆裏沒有習武經驗,這一身能與【玉界飛星】較量幾招的武藝從何而來?


    再比如玄機照麵就發現的,她手中那柄香鬥不過是玄家嫡係的製式儀仗,又怎會內有乾坤?


    即使這些都可以在玄機離家遊學的幾年空白裏得到解釋,那麽……


    從來沒有丹州淵源的侍女,為何要為石家家臣說話?或者更進一步,石家又是如何知道她的抵達時間,恰到好處地截了司部的活兒,搶先在接駁口等待的呢?


    要知道,玄家培養的貼身侍從,第一原則永遠是服從而非諫言。


    而作為調查行動派遣的緊急技術人員,她的行蹤即使在政務係統中也應該是有一定的保密等級的,除了相關人員,其他人不應該得知。


    這種種異狀背後隱藏的、背叛的可能,是玄機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的。


    葳蕤見她沒接話,就知道說到點子上了,順勢提出了建議:“您也察覺了身邊人的不妥,一時又無力脫身,不如試試相信一下在下?”


    在本地世家不可盡信的基礎上,我們同來自六禦司部,應當可以站在統一戰線。


    玄機沉吟一會兒,問:“你需要我做什麽?”


    “做您該做的,而不做多餘的。”


    讓該付出的人付出,該死去的人死去,該被挫骨揚灰的人挫骨揚灰。


    玄機了然。


    現在丹州的問題,就是有人在做多餘的事,還想要她也做多餘的事。


    玄機:“我可能做不到。”


    她攤攤手。


    “你也看見了,我的隨侍裏有人心懷鬼胎,而我本人手無縛雞之力,都被你輕鬆擄走了,此行我未必做得了主。”


    葳蕤:都?


    不要講得好像我是什麽邊角料一樣好嗎?


    整個仙舟我擄不走的才是少數人吧!


    葳蕤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但還是沒說什麽,隻簡單給出了一個承諾。


    “沒事,我會盡可能提供幫助。”


    玄機: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那麽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去觀治所宿舍嗎?我可能住不慣。”


    玄機覺得可能隻有觀治所宿舍比較安全。但地方觀治所宿舍很多都是鴿子籠,她這輩子還沒住過那麽寒酸的地方。


    便是在朱明,她也是有錢購置房產的。


    葳蕤沒忍住揉了揉額角


    “比觀治所好。”


    “那就走吧……”玄機猛地站起來,一腳踩在了瓦縫裏,身形一歪就要往下滾去。


    那柄錯金長劍在葳蕤手中閃現,下一秒被他連鞘擲了出去,正好插在了玄機麵前,止住了她的去勢。


    玄機撐著劍站穩了,沒忍住多摸了這把漂亮的劍好幾下,看見葳蕤不太美妙的表情,才訕訕收迴了手。


    葳蕤閉了閉眼,走到飛簷內側,在一片牡丹木雕上摸索了一下,拍了拍其中一朵的磨砂花心。


    哢哢兩聲,光滑如一體的角落翻開,打開了一扇黑洞洞的小門。


    “從這裏下去,會有一位掌櫃接待你,告訴他是一合記老板訂的觀景院,他會帶你去住處的。”


    玄機剛剛當麵猥褻了別人的愛劍,正心虛,聞言連忙從善如流地下去了。


    葳蕤見小門關上了,才重重歎了口氣,指間青光一閃,青銅絲纏上劍柄,將劍拉迴了手上。


    “哦對了,小滿……”


    葳蕤被驚得眉頭一跳,迴頭看見小門不知何時又打開了,玄機大概站在下麵台階上,這會兒隻從門裏探出一顆頭。


    怪嚇人的。


    葳蕤差點把劍扔過去了。


    “……你說那個小侍女?”葳蕤迴想了一下,露出一個痛苦麵具,“我先說明一點,我真沒對她動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就倒下了。”


    玄機點點頭:“我知道你沒對她動手。”


    “她倒下是因為故障了。”


    “故障?”葳蕤一愣:“這可不是用來描述人的詞語。”


    玄機理直氣壯:“因為她不是人啊。”


    “小滿是加載了最新型成長類智能和人造人格的偃偶,我的新課題。本來是不準備帶到丹州的,但考慮到她在習得期,不能輕易拒絕,才帶著走的。”


    玄機露出一個壞笑。


    “驍衛,你可得幫我把她弄迴來。”


    “隻要有小滿在手裏,我就會沉迷於自己的課題,說不定就沒心思去想什麽錨點啊、侍女啊、自由啊……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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