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


    “啊……”


    “恩主垂憐……”


    溫暖甚至過於暖的室內,滴滴水聲好像能帶來一點令人清明的涼意。不知是否故意為之,那水滴一直滴落,卻從來不曾垂憐困室內的生命。


    隔壁的翼人又在嚎叫了。


    明緣曾通過走廊裏的積水一窺翼人的麵目,他——倘若翼人的性別外在體現和仙舟人一樣的話,那麽是他——有一雙湛青色的眼睛,本該是安定的顏色,此時卻盛滿了癲狂。


    在水聲和嚎叫聲中,明緣將身體往後縮了縮,避開從天花板上垂落的層層黑色繩索。


    她現在看起來有些狼狽。


    這種狼狽並不是指明緣真的灰頭土臉,相反,她衣襟齊整,麵容幹淨,除了破損的袖口和略有些散亂的發髻外,還稱得上一聲整潔。


    這種狼狽是落在精神上的。


    距離被南二少爺捉住那天,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那個麵具實在是個詭譎的物什,明緣被困在其中時五感皆無,完全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


    中間倒是被放出來過一次,隻是還沒等明緣看清什麽,就又被關了進去。


    能從主家的選拔中脫穎而出,明緣不是泛泛之輩,自認為精神算得上強韌,卻也在這不知長短的時間內迅速瀕臨崩潰。


    那次短暫的放風更是最後一根稻草。


    比永恆的無望更殘忍的是,中途還給你看一看希望的影子。


    這也是雖然肉體上近乎凍結,理應消耗少之又少,明緣卻感覺自己迅速虛弱了下去的原因。


    事實證明她的感覺是對的。


    等到封鎖終於再次被解開,換進現在的囚室時,她已經完全無法反抗動手的人。


    即使那隻是一個普通的武卒。


    新的地方比之前的寂靜黑界要好,但也好得不多,因為明緣知道了自己身處何地。


    雖然不是慣常認知裏青灰冰冷的屋室,反而是帶有紅棕色的築材,甚至透著不可忽視的暖意……


    但偶爾會有武卒經過,他們穿著的製服極具標誌性。


    黑色箭袖圓領長衫,配的卻是黑底紅邊皮質輕甲,胸腹另綴連有數道山文甲片,銀光熠熠,堅固無匹。


    仙舟承平日久,步卒常著甲者雖有,但常著金鐵甲的唯有一處——


    幽囚獄。


    明緣不再試圖觸碰那些會讓她感到灼燒的黑繩了。


    她原以為這繩索是南家造出的什麽新機巧,若是能在身上留下些什麽痕跡,等自己身死觸發機巧,主家順著定位尋來,就能以此為要挾讓南關越也付出些代價。


    隻是倘若這裏是幽囚獄的話……


    主家怕是尋不進來了。


    那麽觸碰黑繩就沒有意義。


    明緣隻在層層疊疊的黑繩後麵數著時日,等待將落到自己頭上的未知命運。


    一天,兩天……


    一旬,兩旬……


    一月,兩月……


    數到後來,她甚至有些微妙的慶幸。


    在這牢獄中,她好歹還能算一算時間。


    直到……


    “人生見日少。不見日多。善惡之變。不相類。侮父母。犯天子。死入泥犁。”


    點點滴滴水聲中,有人悠悠念道。


    “中有深淺。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入地半以下火泥犁。天地際者寒泥犁……”


    明緣喃喃接道。


    “《覺者說十八泥犁經》,”來人笑笑,“像你這樣的殺手,也會讀這種經文嗎?”


    明緣不語。


    為什麽不會呢?


    和話本裏編排的不同,雖然也是豢養,但主家其實對她們這些死士很好。


    充滿陽光的庭院,嚴厲而不失慈愛的管家媽媽,通暢的信息與齊全的書本……甚至延請頗有水平的師者來教導她們。


    為了她們的順手和忠誠,主家對她們堪稱溺愛。


    拋開被賦予的冰冷命運的話。


    明緣從未覺得這樣不好,她受了良好的教育,有足夠的金錢和主家賦予的權勢,除了不得自由外,她比仙舟絕大部分人過得好。


    而且當她踏上命途後,過得還要更好。


    因為她變得更昂貴了。


    昂貴的器物需要良好的保養,和小心的使用。


    但有人不讚同。


    “人是社會性動物。”


    主家為她們開設的私塾中,曾有不知真相的講師如此說過。


    講師是個有關懷之心的教育家,她說出這句不在教學大綱上的話,目的是鼓勵塾生們彼此交流。


    她不理解為什麽朝夕相對的學生們對彼此如此冰冷,以至於到刺人的地步。


    明緣嗤之以鼻。


    講師怎麽能指望器物產生些什麽呢?


    器物僅有的那點柔軟,都要留給未來的主人,彼此之間隻會刀劍相向。


    講師最終還是搖搖頭請辭了,留給滿院子的器物一個悵然的背影。


    隻是明緣沒有料到,她居然在如今的狀況下,意識到講師說的是對的。


    再怎麽被當做器物打磨,她也不是人型的器物,頂多是器物形的人。


    而隻要是人,就的確是社會性動物,需要和其他人交流。


    在這囚室的兩月餘,明緣沒能說上一句話,日夜相伴的隻有隔壁翼人夾雜著囈語和祈禱的哀嚎。


    以至於明知來者不善,卻在對方隻起了個頭的情況下,沒忍住接了下去。


    明緣有些懊惱。


    泄露教育經曆、背景,暴露個人偏好,對於一個要做髒事兒的殺手來說,可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這不符合她在私塾受到的教育。


    於是她閉了嘴,調動長期監禁裏變得有些枯竭的腦子,力圖權衡接下來的每一句話。


    明緣神情過於凝重,來人被逗樂了,發出低低的笑聲。


    而後他抬手撥開層層疊疊的黑色簾幕,仿佛是在撥開春日的垂柳。


    也是,倘若地上的天光能照破這深深牢獄,此時的確是春日了。


    隻是修建幽囚獄的大概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沒有選擇各種明亮的光源,而采用了明暗不定的擬造火把,顯得整個囚牢都灰暗得很。


    而這黑繩盤纏的囚室更甚,走廊的光已經足夠微弱了,再經過黑色繩簾的篩選,剩下的隻能說聊勝於無。


    明緣早已經適應了這朦朧的程度,來人卻有些不習慣,伸手狠狠撥開了垂落的黑繩,歸置到了一邊去。


    於是火光終於撒進了這一方囚室。


    搖曳的火光中,來人露出他稱得上招牌的、有些孩子氣的爽朗笑容。


    “好久不見,【青銅流屏】。”


    明緣抬抬眼。


    “我卻一點也不想見你。”


    “【金樞】將軍。”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崩鐵:是藏劍不是魔陰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山一別是個咕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山一別是個咕咕並收藏崩鐵:是藏劍不是魔陰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