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傷無辜的人?”


    “這麽好心,我該說你還真不愧是水家人嗎?”


    神犀嘖嘖兩聲:“換我現在就去給那個什麽明緣一巴掌了。”


    水間不接話。


    她也沒那麽好心。


    她還在仙舟的時候,也是讀的京畿道黌學,同班同學除了各個世家子弟,還有許多是受各個世家資助的學子。


    水家是少數幾個沒有“資助”學子的世家之一,聽起來沒有善心,但反而是對被資助學子們最溫和的世家。


    因為說是受資助的學子,但實質上就是家臣侍從,隻是資助關係聽起來文明現代一點。


    水家長輩們秉持著“貴生”的信念,一直對那些貴胄世家的階級製度嗤之以鼻。水間受家長影響,也對同學們一視同仁,幾年下來也交了不少朋友,其中就不乏大世家的“資助對象”。


    德學時水間的朋友們中最出挑的,要屬一個叫桐生的小男孩。


    那個男孩是習武的天才,同時還才思敏捷,性格開朗,一笑臉上會露出一個小酒窩。


    問題就在他是家臣的孩子。


    桐生不能出挑,不能苦學,跑腿的同時還要當主家少爺的沙包。


    水間和桐生相識,就是因為放學時水間看到了落單的桐生身上的青紫。當時的水間抬頭看了看來接自己的爺爺,看見爺爺點了頭後追了上去,給桐生送了一劑自製的膏藥。


    “這是玉髓風骨散,”水間用嫩生生地聲音告訴麵前這個一臉錯愕的小男孩,“晴柔角和寒食玉燒煉後磨粉配置的,治肌肉損傷的,我另配了柳白皮和卻萱草,貼了不會痛。”


    桐生卻把藥還給水間:“謝謝你。”


    “但我不能用,少爺不讓我用藥。”


    “你別怕!”水間急了,把藥塞進桐生手裏,“我是水家人,你少爺不敢惹我的!”


    可他會報複在我身上……


    桐生看著水間一臉急切和好意,到底沒把這話說出來,默默把藥收下,放進口袋裏。


    還是水息老爺子看出來小男孩沒有用藥的意思,走過來摸了摸桐生的頭。


    “迴去讓你家長給你揉揉再貼。”


    “別怕,我會跟你主家說,你被我孫女看中了,給她試藥。”


    在桐生哽咽的道謝聲裏,水息老爺子帶水間上了迴家的星槎。


    桐生的日子自此好過了不少,他那位主家少爺大概是被家裏警告了,不再在桐生身上試驗他那些蹩腳的招式,而是冷哼一聲走開。


    後來水間跳級離開了班級,再沒和桐生見過麵,但水間擔心那位主家少爺再找桐生麻煩,托朋友去打聽,聽聞桐生得了武業老師的賞識,才不再擔心。


    再後來就是水家驚變,水間遠走。等時隔多年水間再迴到羅浮,卻從那位一合記小老板的口中得知了桐生的後續。


    桐生的確得到了武業老師的賞識,卻在即將被推薦到山南道觀治所實習的前幾天,突遭星槎事故,傷了一雙腿,落下不可治愈的殘疾。


    “據說是他主家幹的,那位少爺喝完酒跟別人罵桐生不知好歹,不想當狗腿子那就別長腿。”


    小老板說話的時候還在給水間打包糕點,圓圓的臉都皺得像顆話梅,“可惜沒證據,不然早被將軍府的人抓走了。”


    桐生的父親早逝,母親也在主家做事,靠著主家施舍和丈夫剩下一點情分的餘蔭將桐生拉扯大,為此反複告誡桐生要知恩。


    結果一朝知道正是恩人家的少爺害了兒子一生,當場就瘋了,還搞砸了主家一樁差事,要賠一大筆錢。


    桐生無力負擔債務,答應了和解,拿了一筆賠償帶著母親去了化外求醫,自此杳無音訊。


    從知道桐生的事情的那一刻起,水間就知道,貴胄和貴胄的侍從不可一概而論。總有些侍從,比旁的褐夫受到的壓迫更深。


    不過是些可憐人。


    所以水間可以毫不留情地烙茜夫人的手心,逼迫她吐出知道的一切,卻不想簡單通過一個鐲子決定明緣的生死。


    “那你不用擔心認錯人。”


    神犀篤定的聲音打斷了水間的思緒。


    “我不是靠鐲子認出她的。”


    橙色的熒光抖了抖,然後直衝水間心口,一頭撞了進去。


    水間褐色的眼瞳亮起橙色的光。


    木頭燃燒的“劈啪”聲,被燒灼的石板發出的細微崩裂聲……


    親人最後從喉嚨口吐出的氣聲。


    焚山的大火再度降臨。


    在神犀構建的記憶迴廊裏,水間又迴到了那個痛苦至極的十二歲。


    她被神犀拽著,跌跌撞撞地離開爺爺的院落,一頭紮進院中的流水裏。


    本該刺骨的冬日溪水,在這一場大火裏竟已經被烤得溫熱,水間渾渾噩噩,被神犀帶著往前遊,遊經晴雨山堂時她抬頭換氣,看見了站在梨樹下的人。


    那人穿著油光水滑的黑絨鬥篷,火光在那鬥篷上竟映出點點亮色。


    水間想抬頭看,還隻看見那人腕上戴的鐲子,就被神犀一把壓迴水裏。


    接下來就是嗆水了。


    水間這麽想著。


    她記得自己順著溪流逃出了白山,在柳絮池爬上了岸,在屏家短暫停留後就踏上了流亡的路,世交的長輩們早早被防住,還是黌學的舊友們伸出援手,水間幾經輾轉最終離開羅浮,去了真理大學投奔了父親當年的學生。


    剛到真理大學,水間就大病一場,肺部嚴重感染,師姐說水間再遲一步就要留下不可逆的後遺症了。


    水間不在乎什麽後遺症,隻後悔沒能抬頭,沒看見仇人的臉。


    但隨著水而來的並不是嗆水的痛苦。


    視角突然騰空,水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神犀的視角。


    歲陽將老友的遺孤按下水防止暴露,自己卻偽裝成一縷火光,死死盯住了那個鬥篷人。


    鬥篷人想將手裏的火折子擲到庭院中那棵大梨樹上,卻幾番不得要領,火折子最後隻在梨樹腳下打了個旋兒,燎焦了幾根枝條。


    鬥篷人嘟噥了幾句,放棄了,又覺得麵上被烤有些熱,轉了過來,背對火光揭下了鬥篷。


    然後神犀看見了她的臉。


    素淡矜持,蒼白秀致的一張臉。


    剛剛被茜夫人趕去救她的愛子的人,就長著這樣一張臉。


    “原來你看見了啊。”


    神犀在水間心中迴複:“對,我看見了。”


    “都看見了。”


    看見了仇人的臉,看見了你的掙紮。


    還看見了水息的托孤。


    將你托孤於我,將我托孤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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