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打量了一下流月。


    流月的長相其實和水間一個風格,是比較柔和秀氣的麵容。


    區別是水間有一股類似地母的堅毅氣質,讓人親近信賴。


    流月則周身一股養尊處優的氣度,即使現在做著侍者的工作,也有一種目下無塵之感。容貌稱不上絕色,但也清秀可人,隻眉宇間一股驕矜揮之不去,破壞了那股柔和感。


    葳蕤看了一眼流月那看似低調實則有幾分奢侈的靛色麂皮麵短襖,顏色淺淡卻有著流淌的珠光的束發絲帶,和提著宮燈柔白細嫩的手,就知道了流月的身份。


    她應當是作為玄家那位三叔婆,也就是所謂的“茜祖”跟前的得力人,名為仆役,實是家臣。


    而且是根基不穩的家臣。


    葳蕤其實聽見了流月過來的腳步聲,看似規整,但仍有幾分虛浮和雜亂,和有幾分習武經曆的身形並不符合,當時葳蕤判斷來人構不成什麽威脅,也就沒有理會。


    後來看見了流月倨傲而無知無覺的神態,葳蕤心下了然。


    她被嬌養,卻沒有被很好的教養,浪費了資質,養壞了脾氣和眼光。


    想來她除了家臣,應當還有幾分質子的意思。


    如今被拋出來做了犧牲,除了水間代表的親和派世家值得,大概也有質子失去了價值的緣故。


    說起來前段時間被山長兌掉的那一子,聽命於“茜祖”,幹涉了招生審核的三年級經濟老師……


    是叫流駒對吧?


    葳蕤在心裏咋舌,眼裏的憐憫更甚。


    這憐憫仿佛激怒了流月,她維持著優雅的姿勢,側過頭瞪了一眼葳蕤。


    倘若隻看外貌風格,要在在場的三人中選出那個更像反派的,其實是葳蕤。


    偏偏這個精致到幾乎稱得上盛氣淩人的少年,此刻眼裏充盈著悲憫。


    而被悲憫的清秀女孩兒,滿眼怒氣,好似受了天大的恥辱。


    在流月眼裏也的確是恥辱。


    流月自幼和兄長一同生長在玄家,兄長在稍大一點後就搬去了別院和桓少爺的部曲同住,但流月被留在主宅,後來更是因為茜祖的看重,幾乎是養在茜祖膝下。


    名為家臣,實則和正經小姐也不差什麽,某些方麵甚至比主支的玄玉小姐待遇還要好。


    在玄玉小姐還在受風吹日曬磨練筋骨的時候,流月已經代表茜祖處理了不少事務了,見慣了玄家的沸沸揚揚,這家族榮耀也養大了流月的眼,養高了流月的手。


    流月自忖除了明緣姐姐外,自己就是茜祖最得力的屬下,稱得上一聲身份貴重。


    麵前這個名號都不值得一提的無姓孤子,也就是攀附了水家家主,不然連玄家的門都進不了。


    又哪來的膽子憐憫她?


    甚至要不是茜祖的安排,流月對水間也不會有什麽好臉色。


    貴胄又如何,不過是烏霜台都進不來的破落戶。


    全家都死完了,倉倉皇皇躲到化外好幾年,如今迴了羅浮,撿了一個褐夫賤骨頭,就好意思稱一聲家主了!


    隻有一個族人的家主,真是笑死人了。


    在流月看來,水間就是仗著姻親和一絲血脈,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


    全然忘了是她的茜祖仔仔細細寫了請柬,親自上門托了碧家那位大小姐轉交,才邀來了這位“窮親戚”。


    也忘了水間如今是被世家們承認的一家之主,隻要水間赴宴,就會有和其他家主平起平坐的一席,而流家至今依附於玄家,玄家擺宴,除了作為桓少爺部曲的哥哥流駒,和為茜祖鞍前馬後的流月自己,整個流家無人進得玄家正廳。


    葳蕤從流月眼中看見了那一絲並不隱晦的輕蔑,一時竟有些好笑。


    這人自己都前途不保,還有餘力在這兒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的?


    還是說她真的已經被養廢至此,對自己的危情絲毫沒有察覺?


    葳蕤冷笑了一聲,連看流月下場的興致都沒有了。


    想了想自己是來當惡客的,與其等著進去了再發作,不如就從登門開始吧。


    於是葳蕤摸出了終端,按亮了屏幕就開始“噠噠噠”地發消息。


    流月見葳蕤無視了自己,眼裏幾乎要燒出火來。


    水間被葳蕤自如的動作一攪和,本就腰斬的怒氣更小了些。


    “你給誰發消息呢?”


    葳蕤頭也不抬。


    “給景炆啊!”


    水間一想就知道葳蕤有了鬼主意,含笑給他搭戲。


    “你倆關係這麽好,出來赴宴也要聊天?”


    “害,那哪兒能啊。”葳蕤誇張了語氣,悄悄氣運丹田。


    前一句還是正常對話,後一句卻陡然傳揚。


    聲音也不大,卻偏偏傳得特別遠,保證連玄宅後花園池子裏的龜都聽見了。


    “這不是玄家廟小妖風大,我找景家的大廟避避風嘛!”


    葳蕤:世界喊話,你值得擁有。


    “你……”流月氣急,恨不得揪住葳蕤的衣領給他一拳。


    被這混不吝的賤骨頭一喊,她的差事算是砸了,讓她怎麽跟茜祖交代!


    “我什麽我?”葳蕤懶得慣她,眉毛一挑,難得臉上顯出一副痞氣,“我說錯了嗎?”


    “要不是妖風太大吹得你睜不開眼,小爺這麽大個人杵這兒你看不見?”


    葳蕤和那雙燒著火的眼睛對視,直把流月看得狼狽得移開視線,才接著開口。


    “還是說你是個瞎的?”


    葳蕤好像恍然了什麽似的:“對不住對不住,沒想到姑娘你這麽身殘誌堅,是我失禮。”


    流月:……


    流月幾乎要把手裏的宮燈掄到葳蕤臉上去。


    在她付諸行動之前,一道青光撞破了她手裏的宮燈,砸碎了擬造燈火,直奔葳蕤麵門而去。


    水間驚悚的目光裏,葳蕤沒有躲開,而是伸手接住了那道青光。


    水間鬆了一口氣,卻依舊心有餘悸,見葳蕤捏著那道青光裏的東西不撒手,氣得拍了他好幾下。


    “什麽東西就往手裏接,也不怕弄傷手。”


    葳蕤一邊“唉喲唉喲”地假裝躲不過,一邊笑著把那物什舉給水間看。


    “這玩意兒還不至於弄傷我。”


    水間這才有餘力看是什麽,一看清,也被逗笑了。


    一個青棗。


    葳蕤把青棗塞進水間手裏,無視麵色漆黑的流月,揚聲道。


    “好吃,愛吃,再來點兒。”


    自流月背後大門裏那團漆黑中,閃出一道光芒,與之俱來的還有兩道腳步聲和一道少年聲線。


    那兩道腳步聲都堅定沉穩,少年聲線倒是有些戲謔。


    “妖風的棗,也愛吃?”


    光芒漸大,光暈中玄印和玄玉並肩而來。


    玄印提著一盞琉璃燈,比流月之前那盞亮得多。


    玄玉單手端著一個木盒,看樣子原本盒裏堆滿了青棗。


    短發的女孩麵無表情,手下卻幹脆利落,捏著青棗一個接一個往嘴裏扔,走出門時木盒已經下去了一小半。


    葳蕤笑了:“給棗的哪兒是妖風,那得是活菩薩。”


    “小菩薩,再來點兒?”他朝玄玉嬉皮笑臉,“一個不夠,還有我姐呢。”


    玄玉不吃了,幾步小跑到葳蕤麵前,把剩下的棗連木盒一起塞到葳蕤手裏。


    玄印沒那麽急,但也不慢,拎著燈往前走,光暈也逐漸前移,直到把葳蕤和水間也罩進光裏。


    他沒急著和葳蕤寒暄,而是偏頭看向提著殘骸的流月。


    他聲音發冷:“怠慢貴客,仗勢欺人,流月姑娘真是好大的威風。”


    “誰給你的膽子,無視我的朋友?”


    流月漆黑的臉色陡然變成了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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