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的崩裂悄無聲息。


    玄印並沒有發現,或者說他不會發現。


    “葳蕤,怎麽突然飛下來了?”


    玄印直接發問了。


    和出身富貴卻被很好地教導、始終平視他人的景炆不同,玄印自出生起就被擺在了高台上。整個家族的精力與物質向他傾斜,給孱弱的幼童堆砌起高高的寶座。


    像他這種長期自我為中心的人,並沒有“關注他人”的概念。


    在這個前提下,不被他關注才是好事。


    一旦他真正將你放在眼裏,你就要警惕了。比起真的對你用心,他更多的可能是在衡量你的價值,評估你是否阻礙他的道路,斟酌該用什麽樣的方式對待、或者說對付你。


    彼時是敵非友。


    如今的玄印還處在過於青澀的少年時期,這種傲慢心態藏得不夠深,連原本接觸不多的景炆都看得出來,甚至評價玄印為“裝”的同時還能精準地發覺這種“裝”背後的排他性,從而對玄印敬而遠之。


    偏偏玄印也沒有審視自我的習慣,自然也就沒有反省、隱藏的亡羊補牢環節。


    就算被葳蕤拿劍架在了脖子上,可葳蕤太克製了,玄印連根汗毛都沒斷。這幾近於無的代價根本不足以讓玄印的心態產生動搖。


    這也使得他對葳蕤始終是俯視的。


    無姓孤子,再高的武力又如何,未必敢真的對我揮劍。


    揮不出劍的武夫,就是貴胄麵前的伶人。


    不過是把還算合用的刀,可以拿來對付一下玄桓罷了。


    至於玄桓……


    玄印心中冷哂。


    這麽一個伶人武夫都能看清他的算計,真以為靠著這點伎倆就能爭奪家族的關注了嗎?


    玄印全然忘卻了自己正是被這點伎倆所擺弄,也忘記了這伎倆除了最初的隱瞞外,直到目前的環節,環環都是避無可避的陽謀。


    湖邊的那場臨時盟約,讓玄印空前的自滿。


    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地進行謀劃,而不需要借助家族。而從結果上來看,無疑是成功圓滿的。


    於是玄印連“被”拖下水的景炆也一同俯視了。


    縱橫也不過如此,【智識】也不過如此。


    景炆也不過如此。


    玄印想。


    真的嗎?


    如果去問景炆,景炆大概會付之一笑,答一句“也許吧。”


    如果去問葳蕤,葳蕤大概會指指太陽穴,再敲敲自己的泰阿。


    “沒腦子的人,是練不好劍的。”


    玄印的傲慢讓他沒注意到景炆和葳蕤不動聲色地推波助瀾。


    也沒注意到他說出“碧海之前是碧水”後,葳蕤漸冷的眼神。


    如今這眼神在玄印的問話後徹底冷了。


    不過葳蕤不打算發作,隻垂了眼,把那過於鋒銳的眼神藏在濃密的眼睫下。


    “懶得走了,帶屏餘飛一段。”


    葳蕤敷衍道。


    玄印卻有些在意:“這樣突然,不會影響後麵的計劃嗎?”


    景炆無聲地笑了一下,不願再看玄印。


    “什麽計劃?”葳蕤狀似不明,卻也在心裏冷笑一聲。


    原本的計劃不就是讓我當玄桓的攔路虎嗎?和我的輕功有什麽關係?


    你不過就是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害怕我們脫離你的控製,才講出這種狗屁不通的話。


    瞧瞧,這才剛結盟,就開始試圖讓我當狗了。


    在意親緣,偏科,心軟,盲目信任,都可以是葳蕤的弱點,畢竟這本來也是葳蕤故意賣出的。


    但被認為弱小,愚鈍,容易被引誘掌控可不行。


    葳蕤對仙舟這個“賽博老家”抱有較高的好感,不代表也無條件相信仙舟的世家。


    隋唐門閥尚存,世家是什麽德行,葳蕤在上輩子已經見得夠多了。


    弱點可以存在於情感上,但絕不可以存在於實力上。


    覺得可以掌控葳蕤的情緒,而輕視他手中的劍的人,往往會付出代價。


    就像當年的謝……


    葳蕤停下了腳步。


    誰?


    誰當年試圖掌控我的情緒,輕視了我手中的劍?


    誰又為此付出了代價?


    葳蕤像是觸發了什麽隱藏條件,一直蒙在眼前影響他思維的紗突然被抽走,他才驚覺原本以為毫無錯漏連貫分明的記憶裏,竟還有著一片片空白。


    如果隻是一句“付出代價”,葳蕤尚可以當做隻是自己在放狠話,這個下意識吐出來的“謝”字,卻標誌著確有其人。


    葳蕤的第一世隻是個普通的學生,因為家庭關係冷漠的原因,幾乎沒有什麽安全感,是不可能和誰逞強鬥狠,還威脅要讓人付出代價的。


    那就隻能是第二世的大唐。


    大唐江湖,人來人往,我又和哪位謝姓人士結了如此死仇?


    謝淵?


    不太可能。雖然作為惡人穀俠士,和浩氣盟老大不對付很正常,但那也隻是陣營糾紛。


    和老一代惡人浩氣俠士不同,安史之亂的外部壓力下,陣營雙方早沒有以前那股子見麵打生打死的火藥味兒了,甚至因為小瘋子莫雨和天狼穆玄英的那點兒竹馬情,雙方新一代私下裏還有點兒交情。


    謝飛卿?


    葳蕤還沒上過純陽呢,連這個衝虛弟子,還是搜腸刮肚才想起來的。


    謝雲流?


    實不相瞞,葳蕤本人性格好,還帶著知道劇情後消不掉的角色濾鏡,對這位叛逆老年靜虛子照麵就是一通順毛摸,愣是摸出了點兒能坐一塊兒喝杯茶聊幾句的微末交情……


    等等……


    葳蕤突然摸到了一點線索。


    謝雲流,李重茂……東瀛……東海……蓬萊……


    還有一個姓謝的!


    謝采!!


    葳蕤愣住了。


    不對啊?我怎麽會和謝采結仇呢?


    我不是在和狼牙交戰的正麵戰場上,被捅了四刀,當場死掉了嗎?


    那時史思明尚未投降,蓬萊尚未現世,謝采應當還是方乾手下的七枚……


    我不過是從軍戰死的惡人穀小輩,他是名門蓬萊身份超然的中堅長老。


    天南海北,未曾謀麵,我又如何與他結仇的呢?


    葳蕤百思不得其解。


    但他的心告訴他,這個荒謬的答案正是真相。


    因為想起這個名字,葳蕤的眼前仿佛浮起了似真似假的血色。


    血色裏還夾雜著眼熟的黑色和金色。


    以及一抹白和一朵梅花。


    “我沒有幹涉你行為的意思,隻是……”玄印試圖走到葳蕤前麵,直視他。


    這是玄印在家中學到的談判技巧,用有力的眼神直視對方的眼睛,可以使人忽略言辭裏的邏輯漏洞,增加可信度。


    葳蕤也正好停下了腳步,方便了玄印操作。


    隻是玄印突然住了口。


    然後狠狠抖了一下,再挪不動步子。


    他看見了葳蕤不再掩飾的眼神。


    那眼神虛茫,好似主人陷入了什麽久遠的迴憶。


    偏偏殺意澎湃。


    玄印詭詐的唇舌好似被冰封了,再吐不出一個字。


    這絕不是一個可以被拿捏的伶人的眼神——!


    這是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鬼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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