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花再見。”


    “下次來我家找我玩兒啊。”


    劉槿花收拾東西動作慢些,其餘同學離開的時候,都在跟她打招唿,這種獨特的待遇,還是頭一迴。


    心思敏感的她,意識到這些都是因為班主任周老師的態度改變。學生們是最會察言觀色的,老師對某個學生好,他們也會更喜歡跟這個同學玩耍,相反,如果老師對某個同學流露出一絲的嫌棄,亦或者是不滿,就會有學生帶頭孤立這個同學。


    她早已經看清楚了這些事實,對於同學們的突然轉變,沒有太多的感動。


    背著書包,往外走去,劉槿花坐在教室內悶了些汗,一到樓下就吹冷風,背心都涼涼的,她揉了揉寫酸了的胳膊。重感冒讓她的四肢乏力,她是憋著一口氣硬撐著考完試。


    “早知道就不跳下去救他了。”劉槿花用紙巾***,她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有這麽大的膽子,迴過頭來想隻覺得一陣後怕,萬一她沒有成功救起葉德力,那兩個人就隻能雙雙躺在水下了。


    那天從杏花漁場迴來後,庫蘭和巴爾塔多次叮囑他們,以後遇到類似的事情,一定要及時去叫大人來解決,千萬不能夠逞強。


    劉槿花把紙巾揉成一團,聲音悶悶,“當時情況這麽危機,要是真等大人來救,恐怕就得喊全村人來吃席了。”


    她本來是想一個人迴去的,就跟往常一樣,可早上來時,葉德力那個便宜哥哥背著她走了一路,她心軟了。


    少年的身體還沒長全,可靠上去的時候,卻讓人覺得有安全感。


    葉德力比槿花要高上一個年紀,考試的題目有些難,老師讓他們等考試時間結束後,才能夠交卷,不像劉槿花他們可以提前交卷。


    學校裏的花壇裏全是白雪,零星露出一些樹枝,她哈了口氣,一串白霧向外擴散。


    被冷風一吹,頭腦反倒是清醒了許多。


    劉槿花站在學校門口等葉德力,她在腦海中迴憶自己寫的答案,選擇題好像並沒有錯,就是不知道作文老師會給多少分了。


    她不是很擅長寫幾百字的作文,總覺得生活沒什麽可寫的。


    這次的作文題目是“一次難忘的經曆”,她覺得再沒有比跳下冰冷的湖水救人,更讓人難忘的經曆了,於是就寫了篇記敘文,洋洋灑灑,把卷子後麵的空格全都占滿了。


    她覺得這次作文發揮得還不錯,應該能夠拿個還不錯的分數。


    學校門口不斷有學生出來,家長們守在門口等待自家的孩子,還有賣糖葫蘆和零嘴的小販在叫賣。


    “老板,來串糖葫蘆,要那個糖塊多點的。”


    熟悉的聲音。


    劉槿花身子一僵,她沒有迴頭,卻已經憑借對這道聲音的熟悉,認出這人的身份。


    他怎麽會突然來學校門口?


    是找她的吧……


    劉槿花喉頭有些發癢,她悄悄地拉高了毛衣,試圖遮住自己的臉。


    “槿花!”


    瘦高的少年一眼認出了妹妹,眼鏡片後的眼睛瞪圓,高聲道:“你過來呀,我在這兒!”他揮舞著手上的糖葫蘆,難得的零花錢,都用來給她買零嘴吃了。


    劉錦華已經接近一年的時間沒有看到妹妹了,他從入學之後,就沒想過迴來,哪怕是節假日,也選擇留在學校裏。


    他身上穿著黑色羽絨服,黑色的褲子,破舊的運動鞋,款式老舊,踩了融化的雪,看起來髒兮兮。


    但他的皮膚偏白,五官清秀,多了幾分書卷氣。


    大紅色的糖葫蘆拿在手上,劉錦華見妹妹沒有動,就從人群中擠了過來,他將糖葫蘆的棍子塞到劉槿花的掌心。


    “你怎麽了,心不在焉的。”他麵對麵打量著自己的妹妹。


    許久沒見的劉槿花,氣色比往年好看了許多,養得白淨了些,還紮著兩條小辮子,甚至別了幾顆彩色小發夾。她還戴了一條紅色圍巾,圍巾的款式簡單,看得出來是自己織的,但很襯她膚色。


    外套是新的,顏色很鮮豔,也很容易髒。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淡淡地在劉錦華的心中散開,他伸手摸了下妹妹的辮子,以往媽媽在的時候,不會給她買這麽漂亮的衣服,說是冬天穿這種淺色衣服太容易弄髒了,家裏沒人給他們洗衣服,所以他們身上總是灰撲撲的。


    “看樣子那戶人家待你還不錯。”劉錦華的聲音有些低沉,他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但他已經習慣了,知道怎麽樣去掩飾不該有的情緒。


    隻是一瞬,他就收起了所有負麵情緒,臉上掛著笑容。“好事兒,以後我們槿花有更多家人了,也有更多人愛了。”


    他的年紀太小了,再加上還要上學,離家又遠,實在沒有精力去照顧妹妹。


    有人願意在父母出事後,及時伸出援手,是件好事兒才對。


    劉錦華覺得此刻的槿花,才像個真正的小姑娘,被愛,被關懷,她值得擁有這些東西。或許,那一戶好心的哈薩克家庭,能夠給劉槿花帶來幸福的童年。


    前段時間,庫蘭決定要收養劉槿花的時候,就讓村委會出麵給她的哥哥劉錦華通過電話,他以為是家裏的瑣事,掛斷過,後來從老師口中才得知是有人要收養他妹妹。


    待他親如兒子的老師也勸他,“槿花還沒滿十歲,一個人在家怎麽生活,以後總是需要人照顧,作為哥哥,你應該為她的未來考慮,而不是顧及名聲不好。”


    劉錦華給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父母尚在,就為自己尋找養父母,傳出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少有人能夠理解。可生活不容易,他沒有那麽多的能力可以照顧好槿花,同意她搬到庫蘭家去住,才是最理智的決定。


    他把糖葫蘆上的塑料紙拆了,讓劉槿花吃。


    感冒還沒好透,槿花沒有什麽胃口,為了不讓哥哥擔心,她咬了一口,糖葫蘆酸甜,就如同他們此刻的心情。


    “我在等葉德力,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們讓我跟他一塊兒迴去。”劉槿花悶聲道,她把庫蘭和巴爾塔稱作‘他們’,怕惹得哥哥不開心。


    劉錦華點了點頭,問道:“葉德力是那家人的小孩嗎?”其實當時他同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對方有幾個子女了,他怕孩子太多,對方父母照顧劉槿花的時候會沒有那麽盡心。


    現在他想要了解關於那戶哈薩克家族更多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兩兄妹太長時間沒有見麵,有些生疏了,他急需要找些話題和槿花聊。


    “對,是個比我大一歲多的男孩。”劉槿花吸了吸鼻涕,下邊的糖葫蘆不小心沾到了毛衣上,她趕緊拿開一些,然後用紙巾擦拭。“葉德力性格挺和善的,對我也很好,他還有一個親生的妹妹,叫恩珠,不過她年紀還很小。他們既要忙著店鋪裏的生意,還要照顧我們,忙不過來,所以就把恩珠放在草原上讓他們的父母幫忙帶。”


    似乎是猜到了劉錦華是想了解這家人的情況,所以劉槿花的話也就變得多了些,她知道哥哥的性格,看似冷漠,但內心深處還是十分關心她這個妹妹的。


    隻是他們都是在冰冷的、缺愛的環境中長大的小孩,哥哥劉錦華雖然比她大上幾歲,已經順利入讀初中了,成績也很好,可是他並沒有從家人身上汲取到關愛。


    他雖然很疼愛妹妹,可是並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喜愛。


    以往馮麗和老劉,對這個大兒子也是漠不關心的,自小就學會了如何哄自己,不要再將心思都放在這對不負責任的父母身上。沒有期待,也就不會感到失望。


    他們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學會了遮掩自己的需求,好像隻要一遍遍告訴自己,“我不需要”,也就能夠真正做到,不需要別人的關愛。


    在學校的生活,劉錦華同樣覺得痛苦,他沒有好朋友,每天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老師教導他要時常和同學們打好關係,可以一起去吃飯,一起洗漱,總之要盡快融入他們的生活。可劉錦華並不能夠適應這樣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已經變得麻木了。


    就這樣吧,沒有人愛,他也活了那麽多年。


    可是他不想看到妹妹劉槿花也走自己的老路,這一次迴家,他看到了希望,從妹妹劉槿花的身上,多了許多的色彩。那些都是從前的槿花不曾擁有的顏色,她會擁有自己的新生活。


    劉錦華覺得,或許自己今天迴來,成為了一種負擔,他不該這麽衝動的。


    他迴憶起剛才在遠處看見妹妹劉槿花的那一刻,他是萬分欣喜的,甚至在看到與之前大不相同的劉槿花的時候,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我……”劉槿花在內心歎了口氣,既然得知妹妹現在的生活不錯,他也就沒有繼續耽誤她的必要了,他揚起笑臉,“我還有點事兒,就先迴去了,你等葉德力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中有些難受,就像是多了一些別的東西。


    當初答應庫蘭阿姨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會麵臨什麽,可是當事情真正落到頭上的時候,才覺得原來痛苦並沒有極限。他以後就要失去一個家人了。


    槿花自小和他同病相憐,以後她可以去過好日子,留下他一個人麵對冰冷的、空蕩蕩的院子,他都不敢再想下去。


    眼前一陣發白,他那張被路邊堆積的白雪,襯得越發白了的臉,幾乎都快沒有血色了。


    強撐著精神,劉錦華攥緊了書包的兩條帶子,轉身準備走。


    “哥。”


    帶著明顯的哭腔,一雙溫熱的手,緊握著他,強硬的不準他離開,仿佛隻要她一鬆開手,他就會消失在視線範圍內。


    劉槿花還是第一次當著眾人麵哭了出來,她這個人腦子靈,知道做出什麽反應才能夠讓人可憐自己,從小到大,她習慣了怎麽去討好別人,可是這一次,她沒有任何想法,隻是出於本能地伸出手。


    她不想要讓劉錦華離開。


    以往兩個人獨自生活在小院裏,馮麗和老劉這對不及格的父母,拿到政府補貼以後,就去找人打牌賭錢,十賭九輸,可那一次就難得地贏了些錢。


    馮麗麵露笑容,即便是沒有塗抹任何脂粉,也沒有描摹眼線,可就是看著漂亮,或許是人走紅運,氣色就顯得好。她跨過門檻,衝著還在房間裏寫作業的兩兄妹喊道:“今兒贏了些錢,給你們帶了烤雞吃!”


    哥哥不屑地撇了撇嘴,並沒有任何想要起身的想法,埋頭繼續寫作業,他知道唯有讀書一條路,能夠拯救他走出這個腐朽的家庭。


    “哥,爸媽迴來了,我們不出去嗎?”劉槿花到底年幼些,家裏沒什麽錢,唯一的錢還拿到了牌桌上,他們都是靠著鄰居家的老婆婆端些饃饃過來接濟,才能勉強填飽肚子,他們好久都沒有吃過葷腥了。她一聽見‘烤雞’兩個字,嘴巴裏就泛起了酸水,想要起身去迎接。


    劉錦華將作業冊翻了一頁,繼續寫,“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少年倔強,內心是瞧不起這樣的父母,可他沒有任何辦法勸說父母,隻能夠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悅,以及一種說不出的反抗情緒。


    “你們看,我不會輕易和他們同流合汙,我長大以後也不會成為像他們這樣的人。”


    這就是他隱蔽的,不會說出口,卻是在用實際行為表達出來的潛台詞。


    早慧的劉槿花猜了個七七八八,因此也不再勸說,她肚子餓,嘴巴饞,也沒有哥哥這樣清風亮節的高尚品格,她隻知道人餓了就要去找吃的,有好吃的送上門來,不吃就是王八蛋。


    做人沒骨氣,就是劉槿花對於自己的評價,她覺得這樣子也沒有什麽不好的,隻要能夠填飽肚子,她什麽都不在乎。


    因此父母出事後,她在學校裏被辱罵,也並未真正放在心裏過,那些攻擊,不能真正傷害她。


    她害怕的,是唯一的哥哥,也變成父母那樣的“壞人”。


    隨著年紀的增長,哥哥劉錦華離開家庭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幾乎是所有學生中最早來到學校報到的那一個,也是最遲才迴家的,要不是非得離開學校,他幾乎不想要迴到這個家。


    劉槿花知道,他恨這個家。


    可卑劣的她卻想要讓他留下來,就跟她對於親生父母的態度一樣,又恨又愛。


    “你別走了,我一個人害怕。”劉槿花拉著哥哥的胳膊,用帶著厚重鼻音的聲音說道,她覺得自己應該挽留他。


    莫名的,劉槿花冒出一個念頭來——她想要帶著劉錦華去庫蘭家一趟,那裏的生活或許並不算是特別富裕,可庫蘭是個非常好的媽媽,她總是會關注到自己的情緒,用最溫柔的語氣詢問。


    劉槿花繼續請求道:“留下來吧,我知道你們學校已經放假了,所以你除了那個家,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他不會想要一個人迴家的,那個家已經沒有一點兒人氣,留在那裏,他們都會被逼瘋的。


    “去庫蘭家吧。”劉槿花發出邀請,這段時間住在新養母家,讓她對於這個養母有足夠的了解,她知道庫蘭一定不會拒絕哥哥劉錦華的到來,甚至還會特別高興地歡迎他。


    那個哈薩克媽媽,會做很多他們民族的菜式,來歡迎這個小孩。


    劉錦華沒有吭聲,隻是用漆黑的眼眸,看著緊握著自己胳膊的那隻手,他在猶豫。


    以往這種情況,他早就扭頭走了。


    可是這一次,他想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一個願意去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愛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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