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我們是繼續在這兒等,還是去老瞎子家啊?”倚著車門邊的烏爾曼不安地捏著手心的小花帽,他頂著一頭短發,身上還套著姐姐的綠色長裙,渾身別扭極了。


    努爾夏提沒好氣地打開車門,一腳將他踹進去,“走!”


    治病救人是醫生的事兒,他們能夠幫的忙已經全都幫了,至於那孕婦到底怎麽樣,一切都有定數,更何況村委會的小葛還留在那兒守著,他先把自家這件破事處理了最要緊。


    “你倒是說說,在哈密待著好好的,怎麽突然迴村了,一迴來就給家裏惹事。”


    “城裏合適的工作難找,我聽說村裏以後要發展起來了,肯定想迴來。”


    烏爾曼鬼鬼祟祟地把車停在隱蔽的樹旁,戴上小花帽,低下頭,塞了些錢,讓他姐夫去小店裏買些米麵提著去見人。


    老瞎子一個人住,每逢過年過節村委會的幹部都來看望過他,走至門前,木門上還貼著褪色的紅色福字,老瞎子是漢族人,信奉這些。


    烏爾曼抬手敲門,“那些沙石都放在他院子裏了。”


    “他有沒有參與這件事?”努爾夏提忽然問道,雖然老瞎子眼神不好,可並不代表腦子壞掉了,一個大男人搬進搬出的,鬧出的動靜這麽大,肯定瞞不了人。


    烏爾曼聽見院子裏傳來腳步聲,壓低了嗓音道:“哎呀,姐夫你放心吧,我可沒敢讓人知道是我從其他地方搬來的,這又不是什麽光彩事,誰還到處嚷嚷。”


    “你也知道是不光彩的事……”提到此處,努爾夏提抬手就要揍人,被烏爾曼靈活地躲過,像條狡猾的狐狸,一下子鑽到了打開的門後。


    門開了,站著一個穿著灰青色中山服的中老年男人,他的雙目呈現出渾濁的灰白,沒有聚焦任何地方,鑲嵌在眼眶內。


    老瞎子伸出幹瘦的手,抓住烏爾曼,“你小子,昨晚上不是才來過,今天是來幫我修圍牆的?”


    雖然看不見,他卻很敏銳地察覺到來人不止一個。


    “主任也來了?”


    試探性一問。


    努爾夏提指了下烏爾曼,示意他別胡說,隨即提著東西進門,“是我,我和小舅子來看望你,提了點米麵,給你放廚房了。”


    “我就說嘛,肯定是他姐夫跟著,否則這個混小子才不會這麽安靜,他小時候可調皮搗蛋,一進屋就朝著要吃好東西。”老瞎子拄著拐棍往裏邊走,邊招唿道:“你們放下東西就過來坐會兒,我剛泡好茶,是村裏誌願者之前送來的好茶葉,聞著可香了。”


    努爾夏提瞧見院子裏的一角果真堆著許多袋裝的磚瓦和沙石,全都整整齊齊地碼放,他頓覺頭疼,要是晚上也就罷了,這大白天的,要他怎麽把東西給搬走?


    “姐夫,我搬東西也是為了給老瞎子補院牆,你看這都破了個大洞,隔壁家早就怨氣連天,隻是看在老頭子孤苦伶仃不好意思開口,你作為一個村的主任,總不能看著不作為吧。”烏爾曼從哈密市裏得了好幾條外地的好煙,知道老瞎子愛這口,一下大巴車就拎著東西過來,瞧見他院子塌了,才動了歪心思。


    他姐夫是村主任,老瞎子也是村集體的一員,動用點村集體的東西很合理啊。


    隻是烏爾曼沒有想到,他姐夫竟然不同意。


    “反正磚瓦和沙石我都搬過來了,也跟老瞎子叔說了要給他補院牆的事,你要好意思就自己和他解釋,反正我是不管這些了。”烏爾曼打算甩鍋出去,即便他姐夫橫著眼,他依舊梗著脖子堅持己見,“你就是打死我,我也還是這番話,不搬。”


    清茶的香氣從屋內飄散出來,努爾夏提顧不上教訓自家小舅子,先走過去,和老瞎子說了會兒話,他也發愁,烏爾曼的話不無道理,沙石本就是動用的村集體的錢,老瞎子要用了,也合乎常理。更何況,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老瞎子開口。


    “我怎麽聽見烏爾曼身上叮叮當當的,走起路來響個沒完。”老瞎子眼睛不好使,可耳朵靈敏得很,他一打開門,就聽見烏爾曼穿的衣服不對。


    努爾夏提隨口道:“他報了村裏的活動,準備上台表演節目,來之前還在和其他人彩排,演出服沒來得及脫下來。”


    喝了幾口茶,事情沒解決,袁鬆和施工隊那裏還需要一個迴複,他實在是坐不下去了,一口氣飲幹麵前茶杯裏的茶水,燙得他連連哈氣。


    “慢點,慢點。”老瞎子沉吟一聲,隨即問道:“主任啊,咱們都多少年的老熟人了,你我都不是外人,有什麽事情就隻管說。”又不逢年過節,村主任這個大忙人,哪裏有這閑空專門到他這個五保戶家一趟,肯定有事情要說。


    雖說一番話輕易就吐了出去,可沒人知道老瞎子心底多緊張,他年紀並不算大,可眼睛看不清,手腳也都患有嚴重風濕,一下雨就疼得慌,做不了多少事情,全靠國家幫扶給發補助,要是村主任是來收迴他這個五保戶的身份,他以後可怎麽生活?


    也怪他,平時不和村裏人搞好關係,要真有個三長兩短,都沒人幫他說話。


    他張了張嘴,滿麵愁緒地握緊了拐棍,等待那個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瞎子叔,你緊張什麽,我姐夫就是順道過來看看你,沒什麽大事,用不著擔憂。”烏爾曼給他姐夫使了個眼神。


    兩行清淚從老瞎子的眼眶滾了下來,他恍若未察覺,還是烏爾曼扯起寬大的裙擺給他擦淚,他卻說道:“你們不用擔心老頭子,村裏有什麽決定我都能接受,再說了,我這都吃了國家多少年的補貼,該是時候停了。”


    眼看事情越扯越遠,努爾夏提見不說實話不行,“不是那迴事,我這迴來找你,是烏爾曼這混小子惹了事……”


    話還堵在口腔,嘴唇上就被一雙手死死捂住。


    烏爾曼用另一隻手學著他姐姐那樣擰他姐夫耳朵,壓低了聲,幾乎用氣聲威脅道:“姐夫,你可真卑鄙,不是說了不告訴老瞎子叔這迴事嘛,你這不是破壞我形象。”


    自小就調皮慣了,整個阿勒屯裏誰還不知道烏爾曼的諢名,還有個什麽形象,被捂住嘴的努爾夏提用力跺腳,踩著烏爾曼腳疼,他不得不鬆手。


    “哎,你說了不告訴其他人的!”


    事情還是沒瞞住,努爾夏提把自家小舅子闖禍的事情一一告知,並且提到了施工隊的人本打算報警,卻被他瞞了下來。村裏人都沒供出烏爾曼的名字,這都是看在他的麵子上。


    “但凡我不是村主任,還掌握一些話語權,你看誰還能袒護你。”努爾夏提恨鐵不成鋼,也是手邊沒有柳條,他真想狠狠揍這混小子一頓,好叫烏爾曼長點教訓,以後少在外邊丟他和他姐姐的臉麵。“你大姐在村裏教了十幾年書,帶出了多少屆學生,你就不能為她考慮一下。”


    老瞎子在旁邊勸道:“還是個孩子,不懂事。”


    “二十了,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像他這個年紀的,有些都談朋友,準備結婚了。”努爾夏提接過老瞎子倒的茶。


    老瞎子道:“他這個性子,要是結了婚,你和嫂子更著急。”


    提到婚事,烏爾曼咧著嘴偷笑,他臉上的曬紅經過汗水混合,早就糊成一團,黏在麵皮上很不舒服,他自個兒張羅著去院子裏接水洗臉。


    人走後,努爾夏提才好說話,“別怪老哥我做事不妥當,你院子裏的那些磚瓦和沙石都是村裏買的,本來就是用作給大家夥改造外牆和馬路,要是留在這兒不是不可以,但改造項目是從村東頭開始動工的,這都沒剩多少工程了,要不是烏爾曼胡搞,今天就該修到前麵一截路,過不了多久也該輪到你了。”


    磚瓦和沙石不搬走,夾在修了房屋和老瞎子之間的那幾戶人家肯定會說閑話,到時候平白生出事端,還不如就再等等,反正最後都會修理的。


    “老弟你是個明白人,有些事情是烏爾曼年輕不懂事,你就多擔待。”


    老瞎子知道不是為了擄走他五保戶的身份,心口舒暢許多,他也聽明白村主任的顧忌,生活嘛,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有時鄰裏這些好心人,還偶爾給他送些炸肉過來,他肯定不能給村裏添麻煩。


    他擺手,“都搬走,我肯定支持村裏的工作。”


    烏爾曼洗淨臉,再進屋的時候,老瞎子也止住了眼淚,努爾夏提的表情輕快許多,兩人相互敬茶,看樣子事情竟然被他們給和平解決了。


    真沒意思,在往車上搬東西的途中,烏爾曼沉沉地歎了口氣,幽怨極了。


    等看清楚車後座上的一大灘液體後,年輕小夥子再次淒慘地哀嚎起來,“我這車真是髒得像才從垃圾場裏開出來。”


    “鬼吼鬼叫什麽,也不看看你停在村裏多久沒開,車外殼的灰塵厚得有好幾厘米了。”努爾夏提幫著他把一袋磚瓦扛出來,累得他腰都直不起來。


    烏爾曼委屈巴巴:“我不是說這個……”


    丟下磚瓦,拍了拍身上灰塵,努爾夏提踹了他一腳,“女人生孩子跟過鬼門關沒多大區別,你也是你大姐養出來的,嫌棄什麽。”


    “哼。”烏爾曼不樂意,卻憋不出反駁的話,他原地轉了幾圈,想不出法子,跟頭強牛似的跑到院子裏繼續搬沙石袋子。


    醫院裏,關閉的兩扇門上的“手術中”終於熄滅,門開,護士率先出來。


    始終守候在門口的男人顫抖著扶好眼鏡,要往裏邊衝。


    “家屬別急,手術很成功,產婦現在的各項指標都很穩定,沒有什麽大礙,孩子孕32周,八個月大,算是早產,體重較輕,但身體還挺健康的。”最先出來的那個護士說道,同時扶著門,她同事從裏邊抱著個孩子出來。


    護士放低手臂,露出孩子的臉,給男人看了幾麵。


    “家屬看一眼孩子,我們要馬上把孩子送到保溫箱裏。”


    沒敢多耽擱,護士趕緊抱著孩子走遠。


    忽然,男人大哭出聲,維持了許久的冷靜,終於在此刻斷弦,他一下子蹲了下來,一邊用衣服擦拭眼鏡片,一邊哭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葛雲雀從開始就在旁邊等候,見狀,上前道:“恭喜你們,當爸爸媽媽了。”


    她特別不擅長安慰人,隻好用簡陋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祝賀。


    “對,我當爸爸了,曉娟當媽媽了,她當媽媽了。”男人嘴裏不斷念叨著這幾句話。


    身後的門再一次開啟,醫生出來,其餘人推著推床往外走,他趕緊過去,拉著病床上妻子的手,淚如雨下,卻滿是欣喜。他從未經曆過這些事,險些就害得妻子沒了性命。


    “曉娟。”他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緊握著妻子的手,很冰涼,她的臉幾乎蒼白,嘴唇半點血色也沒有,顯然生育是極耗費大人精血的事情。


    “孩子很好,你放心吧。”


    病床上的產婦用微弱的力氣點了點頭。


    一旁的醫生走過來,“我剛才就覺得很眼熟,沒想到會是曉娟,好在手術很成功,孩子在保溫箱裏沒什麽事兒,你是曉娟丈夫,聽說也是學醫的,應該知道。”


    “學獸醫的,跟你們正兒八經學醫的不一樣。”男人歎口氣,要當初真的好好學習,也不至於像今天這麽慌張,他主動貼近妻子,方便她摸著自己的臉頰。


    見這邊事情處理好,葛雲雀就沒打擾夫妻倆,過了飯點,她剛才沒來得及吃飯,在外邊的一家麵店隨便吃了幾口,又琢磨著那對夫妻還沒吃飯,點了清淡點的飯菜,特意打包過去。


    “恰瑪古燉羊肉,當地特產,孕婦可以少吃點,還有一碗烏雞湯,你讓她多喝點,補補身子。”葛雲雀從男人口中了解到他們是自由行,沒什麽認識的人,主動留了自己和村委會的電話號碼,需要幫忙的時候可以打過來。


    李明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謝了,今天多虧了這個姑娘,否則他還不知道要臨時從哪裏找車。“姑娘,你人真好,要不然我們加個微信吧。”


    等加好微信後,產婦丈夫李明立即轉了一千塊錢過來,嚇得葛雲雀趕緊退迴去,這麽多錢,她可不能收。


    她下午還要去米哈提的駱駝養殖場迴訪,拍些照片,記錄一下結對幫扶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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