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都開始起哄,萊勒木被鬧得有些麵紅。


    “不是,我們是朋友。”葛雲雀主動解釋,她見角落裏還有空餘椅子,坐過去坐下,減少對他教學的影響。


    萊勒木壓了下眼眸,他恢複了原先的神色,讓學生們迴到自己的位置,“上課時間到了,快迴去坐好。”


    他整理好手風琴,示範性地為學生們演奏了一段,隨後讓學生挨個展示之前布置的作業,和想象中的場景不同,他的耐心遠超出了葛雲雀的預料。


    其中一個學生彈奏手風琴,手指老是按不到鍵,斷斷續續,恰好萊勒木就站在他身邊檢查作業,學生本人很緊張,手法就更加亂了。


    “老師,我手指太短了,是不是並不適合彈這個樂器。”這個學生陷入對自我的懷疑中,同一時期學習的其他同學都掌握得很不錯,唯獨他的學習進度慢了些。


    萊勒木攤開手指,給學生看自己手指間的距離,他其實也算不上條件特別好,但勝在願意花時間苦練。他蹲下身子讓學生把手指按在鍵盤上,指點道:“你在彈奏高音c和中音b這兩個鍵的過程中,並不需要把手指放很遠。”


    學生懵懵懂懂地照著他說的話,挪動著手指。


    “想要演奏好六角手風琴,需要的並不隻是手指的長度,如果先天條件特別好,自然是最好的,但更多的需要靈活的手指,和對於每個鍵位的掌握。”


    他將每個學生的作業都聽了一遍,還是有明顯的風閥感,甚至算得上是嚴重的,好在這個情況是初學者幾乎都會遇到的情況,隻需要學生們後麵準確掌握了手風琴的音階排布和對於鍵位的熟悉,


    教室內的玻璃窗外樹影搖晃,潔白的紗簾偶爾被風吹起,伴隨著時而優美動聽,時而斷續連接、磕磕絆絆的手風琴聲。


    葛雲雀抬手拍下幾張照片,看著手機中的青年的半張側臉,她有些許的恍惚。


    與此同時,阿勒屯的絲綢工坊已經鬧成一團。


    頭頂的風扇唿唿地吹著,用來給絲線紮節的黑色塑料袋散亂的到處都是,核桃葉製成的染料不知道被誰給撞翻了,咕咕地往外流淌,地麵上濕漉漉的。


    “師父,人家市裏領導怎麽說的,你就照著怎麽弄嘛,不然跟個老頑固有什麽區別……”阿布熱西提的話還沒說話,沾滿了染料的絲綢線甩到了臉上,幸虧他及時閉上眼,這才沒進眼睛裏邊,他頂著一臉的染料,哭戚戚道:“說實話你還不愛聽!”


    “用不著你在這兒說風涼話!”他師父麥麥提敏從市裏參加了傳統工藝站成立大會,會議上發了許多資料,他有些看懂了,也有些看不懂。等迴到村子裏後,沒幾天就有工作人員找上門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年輕小夥子。


    領頭的工作人員穿著白短袖襯衫,額上還有細細的汗水,他是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頗有禮貌地說明自己身份,乃是傳統工藝站的專職員工,這次是負責帶幾個想來學習艾德萊斯綢製作手藝的年輕後生過來拜師的。


    他身後跟著的那幾個年輕人,歲數比阿布熱西提稍大些,卻也並不算大,見了非遺傳承人情緒明顯高漲起來,還沒說上幾句話就喊上了“師父”。


    工坊裏的其他手藝工人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麥麥提敏一張被曬黑的臉變了色,要不是看在對方是從市裏過來的,肯定早就趕出去了,他壓著火氣沒其他的話,隻讓一行人進來歇歇腳。


    “你們是來拜師的,怎麽半點規矩也不懂,兩手空空就來了。”紮節的工人打趣道,他說這話也是為了這些人好,他們師父的性格可真算不上好,轉眼間就容易翻臉不認人,當初他自己拜師可費了不少心思。


    學習一門手藝,絕不是嘴皮子一張一合,光說說那麽簡單。


    特別是艾德萊斯綢工序複雜,光是梭織的步驟就繁瑣到不行,要是穿錯了針線,返工都能累死人。


    傳統工藝站的員工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本意是打算買些東西過來,但上次開會時這個傳承人給他留下的印象過於深刻,是個剛正不阿的人,萬一麥麥提敏不肯收下東西,他反而尷尬。


    再說了,他這個身份代表了政府一方,不適合送禮。


    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報名過來學習手工技藝的這幾個小夥子,竟然也空著手就來了,他無奈地搖頭,看來還是沒有出社會,不知道人情世故。


    也不知道他們家人都是怎麽教的……


    喝了幾口茶,就聊到了市裏文旅局和就業局想要讓各個非遺傳承人免費向貧困家庭提供技術培訓的事情,“麥麥提敏大叔,上次開會時您也去參加了,肯定也明白政府這邊的用心良苦,讓您帶徒弟,不止是為了確保貧困戶的持續增收,改善他們生活情況,也是為了下一步打造艾德萊斯織綢產業園項目的實施儲備相關技術人才。”


    短袖員工為了促成這件事,苦口婆心勸道:“現在會艾德萊斯織綢技術的專業技術人才太少了,再加上咱們市裏的急需就業人口問題,要是像您這樣的非遺傳承人願意搭把手,教他們學會一門技藝,就能達到產業和就業的雙覆蓋,也能自然形成特色鄉村產業鏈,為鄉村振興打下產業基礎。”


    說話的同時,他不斷地打量著工坊的布局和各種器材,現在的絲綢工坊雖然有不少工匠,可到底是以家庭為基礎單位的家庭小工坊,想要賺取更多的利益,就要將產業做大。


    像他提到的發展艾德萊斯織綢產業園,才是最佳的方案。


    “大叔,您看,他們幾個人要不就留下來跟您多學習學習,以後也好有個吃飯的手藝活兒。”


    再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子。


    阿布熱西提毫不在意地撩起衣服揩臉,反正衣服上也全都沾滿了染料,也就不講究這些了,他心裏跟明鏡似的,上次人家市裏通知去開會學習,不就是為了現在方便安排人過來學習,要是師父他不服從安排,恐怕容易得罪人。


    沒料到麥麥提敏不願意收徒弟,還發了這麽大的火氣,有工人去請來了他老婆安妮圖罕,打算幫忙勸勸。


    安妮圖罕擺擺手,連頭都沒抬一下,“這些事兒我統統不管。”


    “這……”傳統工藝站的員工左右為難,連忙打電話和領導商量對策,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忍不住衝著那幾個跟著過來的憨瓜翻了個白眼,都求到別人跟前來了,就不能放下姿態。


    頗有眼力見的阿布熱西提找來拖把,和其他師兄把染料拖幹淨,手腳麻利地收拾一通,免得他們師父將怒火牽連到他們身上。


    所有人都當麥麥提敏是不想自家手藝外傳,隻有他和他老婆才明白其中緣由。


    在麥麥提敏年輕的時候,學習手藝是門吃香的職業,那個時候僅靠一門手藝,男兒就能獲得體麵,還能取得貌美如花的新娘子,可是學習手藝太辛苦了,付出的時間成本和收益不成正比了,一個人做工再也養活不了全家,前來學習織綢技藝的學徒少了許多,很少有人能夠堅持下來。


    他現在絲綢工坊裏的這些學徒,都是些苦命之人,要麽是家裏條件困苦沒讀多少書,隻能前來拜師求個手藝養活自己,要麽就是真心實意喜歡,甘願忍受貧窮。


    那市裏的工作人員帶來的幾個年輕人,他都一一端詳過,不說其他的了,學手藝的人,怎麽能笨手笨腳。端茶時他也留意過,幾乎沒有一個人手掌有薄繭,都不是些坐得住的人。要是他答應了市裏的領導,將這些人留下來,最後教來教去,人家不樂意學,還不是浪費了雙方精力。


    索性,還沒開始,他就咬定態度,堅決不收這些人。


    思及至此,麥麥提敏繃著臉往外攆人:“我這兒地方小,就不留你們了。”


    怕這群人佯裝聽不懂他下的逐客令,他索性硬著心把桌子上倒的茶水全都給倒了,一杯都沒給客人留,算得上是把這次過來的人都給得罪全了。


    如此態度果真讓來人心生惱意。


    其中一人道:“您這是什麽意思,我們兄弟幾人都是誠心誠意過來拜師的,就算您不答應收徒,也犯不上這樣做派。”


    “可不是嘛,就一小村落的織綢技藝,要不是我爸單位說要發展成什麽產業園區,我才不樂意報名過來學手藝。”另一人接話道,忿忿不平,看樣子對麥麥提敏的態度有很大的不滿。


    眾人爭論起來,正好合了麥麥提敏的心意,他順手拎起阿布熱西提之前用過的拖把,還沒擰幹,核桃葉製成的綠色染料揮灑出去,一行人生怕沾上,腳底抹油趕緊出去。


    “下次別來了,我不歡迎你們!”光是趕走了人,麥麥提敏還嫌棄不過癮,幾十歲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追趕到門口對著屋外的那些人喊道。


    街麵上來來往往不少行人,門口不遠處就有個推著水果販賣的商販,大家都看熱鬧,那些人嘟囔著沒過多久就走了,看樣子下次也不會再過來受辱。


    阿布熱西提搖了搖頭,拍了下他師父的肩頭,“老頭,你說你,何必做成這樣,咱們工坊好不容易才有點兒起色,要是真得罪了市裏的領導,工坊開不下去,咱們哥幾個可都得吃散夥飯。”


    要按他的想法,不就是接手幾個市裏安排的幾個職工子弟嘛,明知道他們的目的是過來“鍍金”,想到時候入產業園區工作,他們就行個方便,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雙方受益,何樂而不為。


    “隻要這工坊一天寫著我的名字,那我就不同意收些阿貓阿狗進來。”麥麥提敏冷哼一聲,邁步進去,看樣子是半點兒沒有迴旋餘地。


    這件事最終還是傳到了葛雲雀耳朵裏,她反應很快,幾乎沒怎麽細思,就明白肯定是有些心思不正的人,打聽到了未來會發展艾德萊斯織綢產業園區的項目,所以將自家孩子給塞到工坊裏提前學習。


    人之常情,她可以理解這些父輩的心態,但理解並不代表讚同。


    學習艾德萊斯織綢技藝不是其他簡單活計,一兩天學不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就更不行了,工坊裏最頑劣的阿布熱西提一直堅持學習了很長時間,他師父才準許正式出師。


    這件事容不得他們胡來。


    葛雲雀估摸著依照麥大叔的性子,最近一段時間都不宜去工坊。


    改建施工隊依舊忙碌著,不少磚瓦和沙石都堆砌在街邊,這些都是建築用料,一般人用不著,沒想到某天一大早,施工隊的隊長竟然發現少了好多包沙石,損失慘重。


    丟失建築用料的施工地離萊勒木家並不遠,葛雲雀迴家的時候還瞧見工人忙碌的身影,沒想到竟然會出現盜竊事件。


    施工隊的人大家都是些老熟人了,負責承包那麽多工程,沒人會貪墨這點,施工隊的隊長懷疑是附近村民手腳不幹淨,率先通知村委會的幹部過來,揚言要是不盡快找出小偷的話,他們就報警讓警方去查監控抓人。


    這件事可一下子傳得沸沸揚揚,附近的村民都被懷疑成小偷了,有脾性大的人甚至扛著木棍就打算找他們算賬,嘴巴彎酸的,站自家門口衝著施工隊的工人挨個罵。


    村書記袁鬆任職期間,不是沒接觸過小偷小摸的事情,但這些都是私底下批評教育解決,大家夥都在同一個村子裏住了這麽多年,要是真查出來誰家人手腳不幹淨,這笑話可鬧大了,連帶著一大家子人以後都在村裏抬不起頭。


    “此事得慎重處理,搞不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村主任努爾夏提在辦公室裏飲茶,他半點兒不著急,反正這件事自然有人處理,同時又很慶幸,“你說,我這最後還得感謝袁書記,要不是你非得把改造老建築的活兒外派出去,還是按照往常讓我家小舅子承包,出了這事兒可不好收場。”


    辦公室裏的其他村幹部不好評論什麽,更不好隨意發表自己意見,這兩人一個是常年紮根鄉村、土生土長的村主任,另一個是從市裏下調過來駐村的第一書記,真要討論起來,還說不準到底誰才是村裏的***。


    袁鬆正著急解決問題,沒顧得上迴懟,帶著幾個人趕緊去施工地。


    人還沒到,就見到場麵很亂。


    雞毛撣子亂飛舞,不知道是誰胳膊上就挨了一下,疼得嘶啞咧嘴,袁鬆書記夾在其中,連連喊停,這個時候處於混戰狀態,誰顧得上聽他說話。


    “一群刁民,修路修房子是好事兒,誰讓你們偷東西了,磚瓦和沙石都偷,又不值幾個錢!”


    村裏人嚷道:“少放狗屁,哪個缺這點錢了!”


    “可不是嘛,我看就是你們施工隊的人監守自盜,非得扯到我們村裏人身上,調監控,監控一看就什麽都清楚了。”


    辦公室裏的村主任努爾夏提聽說袁鬆書記在施工地被人用雞毛撣子打了,嘴角都合不攏,他可坐不住了,趕忙來到了鬧事的地方。


    大家夥兒聚在一塊兒,都吵著要看監控,誰也不肯鬆口。


    袁鬆書記隻好讓附近安裝了監控攝像頭的店鋪,都調出來當天晚上的錄像,看著看著,村裏人默契地閉上了嘴。


    努爾夏提探長脖子,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與他相熟的村民一把拉過他,讓他自個兒看清楚監控上的人影。


    他瞳孔炸裂。


    這人……不正是他進城一個多月沒消息的小舅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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