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主——苻秦國主,效仿後趙創建者石勒稱大趙天王,而去帝號自稱大秦天王之苻堅,得燕國太宰慕容評遣府吏為使所奉之燕主慕容暐所作書,讀至“若晉人臨河,煩請苻永固遣將率師聲援,晉軍南返,以滎陽以西地為謝”,大笑道:“此貴主予我之私信,非國書也!且桓溫尚在青州之魚台,為糧運所困,秋水不至,恐遂作罷!便不勞我國也。尊使且迴。若桓溫臨河,自當處分!”


    使者迴報慕容評,慕容評稟知慕容暐。崔宏在側,聞言道:“苻堅此推脫之詞也!雖異日晉人臨河時,秦人以唇亡齒寒故,未必不相救,然絕不可倚此為無憂。須急購馬,以補我軍之闕,否則大敵當前,無可禦之!”


    慕容評以苻堅不複信慕容暐明言允諾相救,連複信都無,知秦救不可靠。尋思為今之計,慕容評想到抵抗晉師,自端賴慕容恪在日所練具裝騎兵,然慕容恪率大軍征戰幽、冀、青、兗、司數州,雖所向披靡,掃平大河南北——惟並州不及克,而慕容儁病危,乃急召慕容恪迴朝,托以國政,並州南部,遂為漢人張平占據,最近為苻秦所得;並州北部跨長城內外,則是代國作為草原盟主直轄之地。慕容恪當年縱橫中原,雖戰無不克,攻無不勝,人與馬匹,卻也損失不少。今當年擊擒冉閔之四十萬具裝騎兵,曆經戰損,消耗已半,尤其燕國遷都鄴城以來,遠離遼東、遼西產馬之故土,軍馬奇缺,騎兵乃愈益寡少。補充兵員,河北漢人又惟長於步戰,不善騎馬,故入中原時所有之四十萬具裝騎兵,至此隻餘小半,且並不都在鄴都,而是分駐於薊城、中山諸要地。今河北鮮卑人口繁衍,勇武未減,可為勁卒,惟軍馬匱乏,故當此晉軍大舉北伐之際,當務之急,莫過於從速購馬,以裝備騎兵。慕容評乃道:“崔仆射所言甚是!”


    慕容暐道:“須急購馬,卻不知——馬可得乎?草原諸部,近皆服膺苻秦,非以重金,恐不可得!”


    崔宏道:“代北牛馬,甲於天下,代馬尤其神駿,非他處馬可比!便可速購代馬。乃可用兵之日,不虞匱乏!”


    慕容評道:“購馬欲速,今府庫空虛,為之奈何?!”


    崔宏道:“昔漢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單於為妻,謂之和親。雖漢尚予匈奴以布帛,然亦以互市時,欺匈奴無他可用於交易之物,廉價得匈奴馬,而軍威大盛!今我亦可以此手段,結好代國,代王什翼犍受寵若驚,則雖無現錢,必予我馬!便不多予,我可遣諸官商,速至境上與之互市,則必不憂代馬,不大入大燕!”


    慕容暐道:“哦?嗯——然先帝除清河外,並無他公主,且清河尚年幼,年甫十二,卻如何?難不成……”


    崔宏道:“清河公主先帝之女,豈可和親配犬羊之輩!吳王女自幼生長宮中,先帝以為女,後以清河公主降生,乃還本。今國家有難,須女子結好外國,吳王不當不允!”


    慕容評聞言道:“此計大妙!”


    慕容暐皺眉道:“阿鶯為先帝猶女,雖宗室女,卻生長宮中,且有鮮卑第一美人之稱,如何進奉拓跋什翼犍為繼室?!”


    崔宏道:“陛下家國危,何惜一女子?”


    慕容評道:“陛下!事已至此,恐非如此不可!”


    原來慕容暐昔日,當慕容鶯在宮中時,頗愛慕之。後雖因其母可足渾太後嚴禁之,慕容鶯亦不應其求,然慕容暐至今仍念念不忘。慕容儁在日,慕容暐母妹慕容嫣長至數歲,冊封清河公主,可足渾便勸慕容儁將慕容鶯還本。慕容儁以已有愛女,且當初收養慕容鶯之段皇後已死,可足渾因生慕容暐而繼為皇後,儁不欲拂其意,便將慕容鶯還予其父慕容垂。慕容垂時以河南大都督,開府於燕國荊州治所魯陽,幕府事繁,且魯陽毗鄰東晉,為燕晉對峙之前線,故家小皆留於鄴城。慕容儁死後,慕容暐繼位,乃時時往吳王宅探望慕容鶯。慕容鶯雖不喜其紈絝子弟作派,然頗詭譎乖巧,鑒於其國主身份,亦不得不稍與之虛與委蛇,慕容暐便覺堂妹亦對其有情。


    宣室幕後走出一中年婦人,卻是慕容暐母後可足渾氏。慕容暐還在囁嚅,可足渾道:“此事不容惜此一人,且事出緊急,不容遷移時日!便可冊封吳王女為——中山公主,即刻遣使,與代國議和親、求馬之事!代人所缺者,莫過於夏布,可多予布帛,以易其馬!”


    慕容評、崔宏齊道:“太後聖明!”


    慕容暐知母後之意不可違,且近來他心智稍成熟,亦知堂妹惟與其虛與委蛇而已,並非真心,故本已心灰意懶,唯不心甘耳!至此母後與太傅、左仆射三人一辭,慕容暐便終於決定忍痛割愛,乃命崔宏當場起草冊封誥命,及與代國和親之國書,雙雙送往中山與代都盛樂。代國時有二都,代王冬居長城內之平城以避寒,夏居長城外之盛樂以避暑,時當夏末,暑熱未消,故代王尚在盛樂。


    二


    中山,燕國定州都督府。


    吳王慕容垂得使者持來之冊封其女慕容鶯為中山公主,不日代國複國書,若允和親予馬,則即日啟程,為國分憂,往赴盛樂之誥命文書,不禁深深皺眉,心中大痛,然事關重大,雖十分不願,仍不得不遵命謝恩。


    使者便道恭喜,呈上公主禮服。吳王妃段氏垂下淚來,然以夫君吩咐,仍不得不入內,引唯一愛女慕容鶯出,拜受禮服。使者即歸鄴都迴報,可足渾、慕容暐母子,慕容評、崔宏得知佳訊,俱皆大喜。


    代王拓跋什翼犍喪偶已久,忽得燕國國書提議結和親,自是大喜。他在秦燕二國都城長安、鄴城,皆有以商賈身份掩飾之間諜,此前在鄴城之安同,已傳來消息,道南夏伐燕之師,已抵距黃河不遠之魚台,遂知燕人此舉,全出欲得代馬,隻中山公主雖非慕容儁女,卻也是慕容垂之女,慕容垂貴為燕國吳王,今雖失勢,卻也猶為定州都督,實為燕代二國境上鎮守之大將,與之結姻親,於代國可謂大利。


    代王什翼犍初婚所娶,乃慕容垂祖父、始受晉封為昌黎公之慕容廆幼女,受晉封為燕王之慕容皝之妹,於慕容垂為姑母,故什翼犍實為慕容垂姑父,於慕容鶯乃是姑外祖,輩分足足差了兩代!然此時鮮卑人婚姻之際,尚不忌諱輩分,況政治婚姻本不講輩分,何況慕容鶯複有鮮卑第一美人之名!什翼犍雖非好色之徒,其繼室白氏夫人逝世久矣,一直未考慮續弦,可見其為人,仍是草原酋豪特色,不好女色,惟愛馳馬騎射,征伐他部以稱王,非中原長於後宮婦人之手的燕主慕容暐之比。


    較之秦王苻堅而言,什翼犍自是不甚讀五經之書,然亦非目不識丁。原來之前數任代王,已頗慕中華文、物,接受中原衣飾、飲食,且稍親近漢人文士,讀中國書,尤其孫吳兵法、《漢書》、《戰國策》之類。至什翼犍與其庶兄一代,已由父王延請並州長城內諸郡名儒為師,教二子讀書,故什翼犍頗被華化。今之代國世子拓跋寔,乃慕容夫人所生,其名寔,便是什翼犍聞自帳下漢人儒士,慕漢末名士陳寔為人,乃取為嗣子之名。


    拓跋寔自幼隨一老儒讀書,後老儒死,什翼犍又為請得雁門燕鳳為其師,拜為世子太傅。隻燕鳳卻與拓跋寔年紀相若,以有名代北,遂為什翼犍強聘為世子師。


    什翼犍十六歲時,代國內亂,其父王為其叔攻殺,大位被奪。什翼犍之母獨孤太後,乃獨孤部老大人之女,美貌絕倫,什翼犍之叔殺兄篡位後,便欲以草原收報婚慣例,即所謂收媳報嫂妻後母之俗,將寡嫂收歸己有。


    (作者按:草原風俗,有收報婚。將喪夫兒媳或喪偶寡嫂,收為己之妻妾,中原謂之草原有收媳報嫂之俗,乃文明化以前草原之陋習。妻後母,亦即兒子繼承其父續弦之妻與妾,更是草原常有。結果便是倫輩混亂,因無論收媳、妻後母,皆造成兒孫易位與同輩、兒輩之間輩分大亂。收媳則與兒媳所生子女,若依所收之媳本是亡兒妻,便為亡兒與所收媳所生子女之叔姑!而妻後母所生子女,因後母即繼母本是父之妻妾,與父所生,本是妻後母者之兄弟姊妹,而他與後母所生,因子女輩分從父,卻會成為後母與父所生子女之侄侄!另一方麵,收媳者自然撫養亡兒之子女,於是孫兒女變成了養子、養女,兒孫易位!妻後母者若後母與父所生子女未成年,則亦撫養之,兄弟姊妹,就變成了養子、養女,便是同輩變兒輩,輩分也亂了。而身為女方子女者,無論與其初夫、後夫所生,以生身之母而言,本皆為姊妹兄弟。


    至於報嫂——報為報答之意,因古人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做弟弟的年幼時,常受兄嫂照拂,故報嫂即娶寡嫂,雖在當時中原看來不文明,卻也有古人的人情味在。在中原強調嫡庶的東漢魏晉時代以前,也是常有。到了強調嫡庶之後,嫡子並且是嫡長子,就像皇帝以嫡長子為太子——太子實際便是大兒長子之意——作為皇位繼承人,上行下效,民間也效仿之,以嫡長子為繼承人。皇家富有天下,還可以封其餘諸子為王,民家縱然豪富,卻因為周代之封建久廢,縱有爵位之家,亦不能分封諸子為大夫為士,僅能以一子嗣爵。秦漢時封建雖廢,同樣起自周代的宗法製,卻因為有利於防止諸子覬覦而保留下來,於是上自皇室,下到士大夫之家,皆以嫡長子繼承,報嫂之俗,因為極可能造成收養的兄長之子與己身嫡長子爭奪遺產,又因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禮法變得嚴格,報嫂被視為亂倫,於是漢族便漸漸消除了報嫂之俗。


    另外漢武帝雖行推恩,但那隻是諸侯之家即貴家,百姓家富戶出於財產集中有利於兼並土地,崇尚禮法的士大夫之家出於人倫大防,便雙雙取消了諸子即庶子的繼承權,遂使田宅為主的財產,和士大夫官宦之家擁有的爵位,都集中至嫡長子之手,其餘諸子淪為貧民,乃至為嫡長子傭耕。這種本與分封相輔相成的周禮製度,被迂腐的漢儒奉為圭臬——當然,實質是財產集中有利於進行土地兼並,因為財力越雄厚,就越能以低價批量購入土地,從而使嫡長子家越來越富,久而久之,就成為富甲一方且權傾一地之豪強!而官宦之家保證其爵位傳承有序,也能在朝廷和地方上獲得鍾鳴鼎食之家的名望,久之便為士族。士族在其籍裏既有名望,又世代做官,輔之以貪墨,自然既貴且富,也成為豪強之一種。雖然豪強總是大族,但身為嫡長子之家主的叔伯及兄弟,其實都無餘財,往往淪為家主的奴仆。故古代稱家裏的奴婢為家人,如我們今日之稱親人,正是因為奴婢的來源之一,便是親人及其配偶和子女。於是到了豪強掌握無論朝廷與地方的東漢,士庶即士族與庶民,便天隔起來。不但平民無社會地位,不能與士大夫通婚結交,便是本來同樣出身士族的非家主者,如果老家主將田宅統統交付嫡長子繼承,新家主上位後,其庶出兄弟便會淪為寒庶,隻一母所生即同為嫡子者,可分得一份遺產。因此六朝士族如河北兩家崔氏——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雖皆士族,追根溯源,則同出春秋之齊國大臣崔杼,卻也有高門與寒庶之分,清河崔氏為一等高門,博陵崔氏在北朝隻是二流門第,被同姓本家清河崔氏蔑稱為“寒崔”。總之中原因娶寡嫂而收養兄長之子,若己早死,本是其嫂的夫人或如夫人,便很可能以家中老太君之地位,以其自身好惡,不顧禮法,將後嫁之夫的財產包括爵位,賦予其親生之子甚至與前夫所生之子!出於這種考慮,漢族便漸漸不複報嫂之俗。


    按現代人類學,古代遊牧民收媳、報嫂、妻後母之風俗,或存在於所有各種類型經濟生產方式的社會,原始農耕社會恐亦然。如收媳,即翁父也就是公公納兒媳為妻妾,唐代作為中原王朝,皇室亦有例子,即唐玄宗納兒媳楊玉環為妃。至於妻後母,唐高宗納其父之妾武才人,亦即後來成為高宗皇後的武則天,便是例子。不過李唐王室這種收媳、妻後母之事,有可能是草原遺風。按陳寅恪言,李唐先世,或本為胡人。


    草原上此類事常發生,隻是體現為古代遊牧民不重昭穆輩分,不重昭穆輩分,是他們體現出來的一種遊牧社會的現實狀態,亦即真實情況,但不重昭穆輩分,絕不是古代遊牧民妻後母、收兒媳的原因!按現代人類學,隻怕所有的原始人都是一樣,不獨遊牧民如此,農人未必不是一樣。而那時候,民族是尚未形成的,民族是文明化以後才有的!妻後母與收兒媳,無疑和野獸無異,按照文明人類的標準,尚不能算真正的人類,又哪有民族可言!民族是文明化了以後,因為民族文化逐漸形成,民族才慢慢形成,才產生出多種多樣的民族。但原本世界各地的原始人,隻要不是不同物種,並無差別可言!


    當然,原始人不是不講倫常次序,而是人的意識——作為萬物之靈長的那種高階的文明物種的,區別於任何動物的人類的自我意識,也可以叫作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自行決定不同於其他動物的一種個性,即講究人倫次序的觀念,還沒有產生,所以根本就不懂得倫常次序。


    至於什麽是真正的人類,也就是最初的人類文明所造成的,不同於動物如螞蟻、蜜蜂、猴群等等的社會那種意義上的文明人,或以自覺的生產為標誌,比如說耕作、捕魚,皆涉及製造工具和生產計劃,還有天時地利人和等方方麵麵的知識,於是人類和動物區分開了。但高級動物也一樣擁有知識,或者用斯賓格勒在其名著《西方的沒落》一書中所用的概念,叫作“醒覺意識”,高級動物如哺乳類和鳥類,無疑擁有無異於人類的醒覺意識!而斯賓格勒甚至把醒覺意識,看作是生命也就是所有生物普遍擁有的東西,無論是動物、植物,都通通具備。而高級動物如黑猩猩,甚至懂得製造簡單的工具。至於利用工具,高級動物都會。所以人類和動物在製造、利用工具上,隻有程度不同而已!知識上呢,則隻怕要到文明化也就是進入階級社會之後,人類的知識量和知識水平,才超過動物。至於信仰,動物隻怕比人類更虔誠,因為毫無疑問,動物都服膺天道,隻有人類,以人之道為道!所以信仰更不能作為人類和動物的區別。


    所以什麽是真正的人類,正如什麽是愛,隻怕永遠都不會有定論。因為人類不是固定已成的,而是時時在變化中,也許隻有這一點,才是人類和動物唯一的不同!因為動物哪怕過了幾十代,也還是同樣無甚變化,而人類隻要經過一兩代,甚至父母與子女兩代人之間,也會有許多不同,無論觀念、氣質等等許多方麵。因為人類社會具有極強的時代性,所以時代精神是經常變化的,因此不同世代的人之間,都會因此而產生出不同。


    而在人類無疑已經脫離了那種與野獸無別的無知無識階段之後,在古代遊牧民中,還存在妻後母、收兒媳,除了人類作為一種生物,天然有的保存自身,進而以繁衍後代為要務的生物本能之外,另外一個原因,無疑是經濟上的,基於古代依賴人力從事生產的必要性,和進入父係社會之後,家族以女性、兒童為家族私產之故。所以家族之中有已婚男子死去,其子弟父兄,不欲青年喪夫之家族娶了進門的女子,無論是後母、兒媳還是兄嫂、弟媳婦,為防止她攜幼兒改嫁,造成家中人口流失,尤其她本人是個壯勞力,其夫家更不想失去她,因為那樣不但不利於人口繁衍,也不利於經濟生產。)


    當年什翼犍之叔攻殺王兄之後,一方麵出於草原報嫂慣例,另一方麵也垂涎寡嫂美色,便欲將之與王位一並篡奪。獨孤氏自幼讀書,信奉中原禮教倫常,自是堅決不允。且獨孤氏含恨在心,後遂與不仁不義的小叔子虛與委蛇,趁其不備,伺機以毒酒藥死了他。於是代國一時無主,內亂不已,草原諸部紛紛叛離。


    幸獨孤氏娘家獨孤部實力頗強,賴其繼位為部落大人的長兄施以援手,而代王本是拓跋部大人,拓跋部上下與另一強部賀蘭部世代聯姻,故為姻親盟邦,故賀蘭部亦出手相助。曆年方堪堪削平叛亂,但國內一直不寧,獨孤氏乃請長兄與賀蘭部大人主持,立其夫與初婚夫人所生長子拓跋斤為代王。新代王年僅十九,未弱冠,草原惟力是視,自然不能服眾,諸部仍然不服。獨孤太後不得已,乃以親生子什翼犍為質,送至後趙國都鄴城為任子侍奉石虎,求得中原冊封已即位之新代王,且支持她在幕後主政。時後趙國中知曉代國種種情事,便稱送什翼犍至鄴城之使者為女國使,即以獨孤太後為代國女主也。


    三年後,獨孤太後去世。此前,其娘家獨孤部之大人即其長兄,已經去世,由世子繼位,故獨孤部已先於代王的拓跋部完成了新老交替,新大人已坐穩大位,而其大人為西晉冊封為代王,作為草原諸部盟主的拓跋部首領拓跋斤,至此年僅二十二,依然不能服眾,甚至拓跋氏內部也有人蠢蠢欲動。獨孤部新大人欺拓跋斤形勢危殆,便起兵攻打盛樂。拓跋斤不敵,率部落逃至平城,才憑城固守,立住腳跟。獨孤部新大人遂占據盛樂,召開草原五月大會,自稱代王,草原諸部除拓跋斤外祖之家賀蘭部外,盡皆臣服。


    拓跋斤困處平城,失去了身為代王、作為草原諸部盟主的地位,如何不急!但實力寡弱,不是獨孤部對手,隻能望盛樂興歎。一日,雁門名醫燕謀來到平城,求見代王。拓跋斤頗驚喜,因為長城內外諸草原部落,皆已臣服於獨孤部,不想卻有漢人至平城求見他這個名存實亡的代王,於是欣然接見,話不多說,便急忙問計。


    燕謀道:“為今之計,唯有借力打力。大王之弟什翼犍,獨孤太後在日,為母遣為質任,赴鄴城侍奉石虎,今已三年,年及弱冠!草原諸部皆畏石虎,當今之計,唯有大王親赴鄴城以表誠心,請得石虎放令弟歸國,諸部以令弟在趙三年,今歸自鄴城,必因石虎之故,而心存敬畏。惟石虎未必放人,大王恐將代弟為質任侍子,留於鄴城,是大王難於取舍者!然令弟若歸國,攜石虎百戰百勝之威,與趙中原上國之重,繼大王為代王,自可贏得人心,光複盛樂,而重為草原之主!”


    拓跋斤沉吟片刻,便慷慨道:“我失祖業,無顏對先王!先生之言甚是!身不學無術,便請先生以先生之意,代身作國書!代國上下,齊感先生恩德!身即日便啟程赴鄴都,求趙主允舍弟歸國!此間大事,卻須煩請先生主持!舍弟歸至平城,即位大典,仍請先生留意!拓跋斤願以舉國相托!”


    拓跋斤說著,竟驟然起身,走下坐榻,向燕謀倒身便拜。燕謀雖自矜才學智計,卻也不想拓跋斤簡直秦孝公在世,居然言語之間,便欲以舉國相托,慌忙將代王扶起,心下卻打定了主意,覺得代國可輔。時石虎暴虐,河北民不聊生,燕謀有意在並州北部輔佐豪傑之君,為華夏保存血脈,因而有此平城之行。拓跋斤如此誠心,燕謀亦不禁感動,扶起代王,與之四手相握,四目相對,兩人眼中,各自都有淚光!


    燕謀乃慨然道:“我以世道紛亂,生民塗炭,大違天和,而紛亂之由,全因天下分崩!昔漢末喪亂,黃巾起而州郡割據,紛亂二十年,乃有魏武帝崛起,拯民水火!東周分崩,春秋戰國,紛亂數百年!及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周家宗法,掃地以盡,不獨孔子所謂禮崩樂壞而已,實人道淪亡,天下鼎沸,戰國洶洶,皆欲吞別國有其地,不惜多所殺傷!於是處士橫議,縱橫家起。我亦本欲效戰國縱橫,以蘇、張、衛鞅自比,欲尋秦孝公強大其國,改變世道!聞大王在此,乃貿然來見,不想大王如漢光武,推誠心置人腹中,令草民好不感喟!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今大王既有此心,謀不得不為大王盡心盡力,直至肝腦塗地,死不旋踵!”


    拓跋斤大喜過望,握住燕謀之手便不鬆開,乃至顫抖不已!他雖非飽學,卻自幼聞其父王帳下儒臣講說,熟悉《戰國策》、《史記》、《漢書》中所載史事,商鞅以一人之力大興強秦,今燕謀談吐過人,絕非俗士,乃是太公望、伊尹、周公、霍光,管、葛、蕭、曹之流亞,有此人輔佐什翼犍,代國何由不興?至於自身失去王位,且須代弟為質,拓跋斤雖甫過弱冠,究竟生於草原酋豪之家,豪氣過人,又自幼隨漢儒讀孫吳兵法、《漢書》、《戰國策》,熟知中原興亡往事,今聞燕謀將以王佐之才,輔佐代國成就霸業,自是死也心甘,對於個人得失,竟毫不介懷!


    燕謀見他如此,知道訪主找對了人。昔馬援有言:“方今之世,不惟君擇臣,臣亦擇君。”燕謀便是抱定這樣的大誌,乃至平城遊說代王。商鞅見秦孝公,尚三見方打動其心。燕謀不想晤談之間,竟得代王以舉國相托,自然亦被深深觸動,乃決心為之效死力。


    三


    拓跋斤既至鄴城,見到石虎,表明來意,痛陳國內動亂,“須仰陛下天威,以臣弟歸國為王,或可救萬一!臣願以身代為質任”雲。石虎不以為然,因什翼犍常為其充當獵奴,在他出獵時,以草原人之眼明耳亮,觀察傾聽獵物所在,每每大有斬獲,當時用得趁手,自然舍不得放之歸,乃逐拓跋斤出宮。


    拓跋斤乃於宮門外叩拜,磕頭出血,苦苦哀求。門者皆不忍,為之涕下。然石虎暴虐,他既不答允,誰人又敢捋虎須?!故門者雖同情拓跋斤,究竟無人敢為之言語。


    翌日趙宮早朝,文武分班,魚貫而入宮門。石虎彼時以天下未一,尚頗勵精圖治,故後趙宮中早朝甚早。此日晴好,天地間晨光吐露,紅霞漫天。拓跋斤一晝夜粒米滴水未進,仍在宮門外苦苦求告,後趙群臣見之,自是驚訝不已。


    事屬殊異不尋常。石虎養孫石閔,本是漢人,其父冉瞻為石勒賜予石虎為子,而年少戰死,冉閔遂為石虎所養,易姓為石。此前石虎於獵場,以什翼犍逐獵物不得發怒,竟發箭欲射殺之,石閔眼疾手快,也射出一箭撞落石虎之箭,才將什翼犍救下。拓跋斤來求其弟歸國,石閔昨日便已聽聞,聞拓跋斤願以身代,不禁感佩,此時入宮早朝,路經拓跋斤身側,便心下惻然,待石虎就坐,石閔便開口啟奏道:


    “皇祖父陛下在上,孫兒臣聞代王拓跋斤昨日來都,便入宮中,求請陛下允其弟什翼犍歸國,願以身代為質任侍奉陛下。陛下未曾開恩,故拓跋斤於宮門外長跪不起,至此刻已一日一夜!何人無父兄?臣見此,不禁惻然。臣自幼蒙陛下厚恩,長於宮中,不知人間疾苦。然陛下亦使臣讀書,通曉世間之理。臣聞代王為獨孤部大所逐,流落平城,以孤城作困獸之鬥,已曆半載!今代王無可如何之際,或得高人指點,乃來鄴求見陛下,欲請得其弟歸國,此所謂借陛下之天威,以鎮安其國耳,實出臣子仰賴君父之誠心,如何不允!此亦陛下威名遠播,所謂震於殊俗,遠方之人,亦聞陛下威名如聞雷霆!今陛下若開恩放什翼犍歸,便是兵不血刃得一代國,如何不樂為?使其在鄴,不過一質子獵奴耳,與一國相比,相去懸遠!誰人無父兄?臣生發未燥以來,見人間昆仲,未有為兄者如拓跋斤之體國愛弟若斯者!臣請陛下不但開恩放什翼犍歸國,亦請陛下格外加恩,亦許拓跋斤不以身代其弟為質任!”


    石閔此番言語,入情入理。石虎聞拓跋斤竟在宮外跪了整宿,想到自己諸子不成器,隻知爭權傾軋,倒是這養孫石閔文武全才!他對石閔曆來喜愛,前向石閔於他箭下,救下什翼犍,他卻看著什翼犍狼狽之狀哈哈大笑,並未怪罪石閔,反而誇他好箭法。此時天空大明,殿中充盈陽氣。石虎雖暴虐,然生長並州上黨郡,自幼耳濡目染,於兄弟情深、舍身許國之華夏大義,卻也欣賞服膺,豔羨不已。聽罷石閔之言,石虎哈哈一笑,道:“我本試其誠心耳!今拓跋斤情感動天,昨日陰霾,今朝竟一掃而空!是吉人天相也。便許其兄弟二人雙雙歸國。眾君子以為如何?”說著,石虎轉向文臣班列。


    後趙文臣皆漢人,昔日石勒創業之時,以其孔明右侯張賓進言,籠絡河北漢人士大夫為己所用,於軍中特設一營曰君子營,專用以安置士大夫,加意優待,故國中皆稱士大夫為君子。石虎今日難得心情甚好,便承國俗稱諸文臣為眾君子。一幹文臣於石虎竟如此開通大感意外,雖有人以為或是石虎故意試探,但見大眾多人下拜,齊稱“陛下英明”之後,便眾口一聲,道陛下英明,體察臣情,實乃天下之福。個別諛臣,更頌揚道:“如此舍一獵奴而得一國,不日陛下,便將一統天下!”


    拓跋斤、拓跋什翼犍兄弟聯袂歸至平城,令燕謀亦好不意外!聞知是石閔為之說情,便道:“此石虎養孫也,河北民間所謂冉天王!勇武絕倫,不想其仁心若斯!若使石虎用此人為輔相,則真中國之福也!”


    什翼犍既歸國,燕謀進言與拓跋斤謀劃之大事,自然立刻施行。什翼犍本自幼受華夏教育,在鄴三年之中,又偶得大儒指點讀《道德經》、《莊子》,深諳了韜晦之道。那大儒姓崔名遊觀,字道充,河間人,雖非士族出身,卻飽學,亦劍俠,以左手劍馳名河北,人人景仰。崔遊觀在後趙為官,以清廉大受排擠,常佩劍徒行於鄴城中。因其有官職在身,鄴城多有之暗哨即校事府之人,亦不多問。什翼犍雖為石虎用為獵奴,無事時居高句麗、百濟、扶餘等小國質子群居之典屬國府,並不缺自由。一日,什翼犍與眾質子出街遊蕩。諸小國雖亦小,究竟比彼時動亂之代國為愈,何況什翼犍被石虎充作獵奴,自然為諸人輕視。於是走著走著,什翼犍便成了孤身一人,不想卻得遇崔遊觀,成就了一段師徒緣分。


    如今兄以大位相托,深使什翼犍有父將亡故,遺命使其代父為繼之悲,痛哭流涕,道:“阿兄既破頭泣血,以求得弟歸,如何卻強弟代兄為王?使阿兄仍為王,弟為輔佐,古人雲,‘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如何不可?”


    拓跋斤苦苦相勸,什翼犍隻是不允。


    忽一日,拓跋斤竟率親隨數人,出城奔河套之外五原而去。臨去,拓跋斤留信予弟道:


    “弟什翼犍阿奴謹記:為兄此去,不惟為弟宣揚弟已於平城,以父王嫡子繼統消息,亦弟不明形勢,婦人之仁,不忍代我為王,乃出此!燕先生當世孔明,阿奴以後,當事事相詢對策,切記切記!”


    什翼犍看罷大慟,然兄長已赴塞外五原,平城無主,不得已,乃在燕謀主持之下,登基做了代王,並效仿中原,以燕謀言,建年號為建國,以是年為建國元年。


    不久,塞外諸部自拓跋斤散播之消息中,得知什翼犍已於平城繼位為新代王,俱各大驚,皆感什翼犍有中原為強援,便獨孤部大人,亦必不敢輕攻平城;使什翼犍於平城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後,什翼犍方是北方高涼、四十強仕之年富力強者,雖獨孤部大人今亦年青,究竟什翼犍得道多助!且拓跋斤甫至塞外,便挾為石虎命為都督塞北諸部大單於之假消息,而威行諸部。其兄弟有勇有謀若斯,異日獨孤部大人必非對手,何況代王為拓跋部大人世襲罔替,已曆數代,拓跋家才是代國王位之正統,獨孤部大人篡位者也!草原諸部大人雖腹中草莽,亦稍通曉中原正統觀念,何況實力對比因拓跋氏一邊增加中原為後盾而翻轉,獨孤部相形見絀哉!諸部大人想著若仍服膺獨孤部大人,異日必成眾矢之的,受代王率諸部聯軍討伐,於是紛紛倒戈,或向拓跋斤示好,或幹脆至平城朝見新代王拓跋什翼犍。


    就這樣,在漢人燕謀謀劃下,拓跋氏兄弟幾乎不費一兵一卒,便將形勢倒轉,大占上風。盤踞代國都城盛樂的獨孤部大人,反而惶惶不可終日起來。建國十五年,什翼犍準備停當,發兵討伐獨孤部大人。獨孤部大人棄城而走,逃歸其故地。什翼犍與拓跋斤會師盛樂,發兵追擊。獨孤部大人不久即敗死於逃竄之所東木根山,什翼犍遂以女婿、匈奴人劉庫仁為獨孤部大人。


    於是什翼犍將都城遷迴盛樂,以平城為陪都,大興土木,構建宮室於二都,四方諸部皆來會,代王之位遂穩如磐石。燕謀不願做官,惟提議於南都平城建立國子學。什翼犍自然應允,於是便拜燕謀為國子祭酒,實際居平城為南部大人。然數年後,燕謀忽然遁去,不知所終,什翼犍扼腕歎息,捶胸頓足,然亦無可奈何。


    拓跋斤仍居五原為西部大人,為防其後人覬覦代王大位,拓跋斤自改姓氏為長孫氏,於是其父子乃為長孫斤、長孫他、長孫陀。


    至是時,中原早已天翻地覆,後趙亡於冉魏,冉魏又亡於燕國,倒是氐人重歸關中建立了秦國,為時人始料所未及。此年東晉大司馬桓溫大舉北伐,兵分兩路,欲光複中原,驅逐“白虜”即慕容部鮮卑人,迴其長城翳螉塞(後世明長城居庸關所在隘口)外之龍城故地。桓溫親率之五萬人馬進展順利,所向披靡,連克數郡,抵達距黃河不遠之魚台,雖因運漕不通而暫停於其地,究竟聲勢撼人,燕國上下震動。因燕軍乏馬,遂有與代國和親之議,使至盛樂。


    什翼犍之父為王時,已招攬儒者,使講中國故事,什翼犍在鄴時,頗聞石勒好聽帳下儒臣講說《漢書》史事。什翼犍慕石勒為人,亦頗好聞帳下漢人儒者講說曆史故事,故知中原掌故,知和親何意。燕人奉上女子,自是有求於人。然代國不產布帛,此年雖已至夏末初秋,卻炎熱非常,秋老虎十分厲害,而代國平民夏衣尚無著落,皆著單皮襖,尤其南都平城之中,日日有人中暑昏厥,勞動官醫救治。


    前代拓跋部民與草原諸部未沾華化,不知禮儀,暑熱時便赤身裸體,惟以一張獸皮圍於腰間遮擋私處。及什翼犍高祖拓跋力微入居長城內,尤其至鄴城朝見魏王曹操歸國之後,情形大為改觀。力微入鄴,本與南匈奴即並州匈奴單於唿廚泉,雙雙為曹操所留,後唿廚泉一直未歸,於曹丕稱帝之後老死洛陽,力微則因其入鄴之後代北大亂,數月後即為曹操遣返。然此行力微頗見識中原文明之風,歸國後便嚴禁國人赤身露體。代北桑幹河邊雖遍生野桑,但其地漢人亦不通曉養蠶繅絲之事,其餘葛布之類夏季衣料,亦不出產,故代北之夏尤為苦夏,無合適衣料故也。


    此番燕國來使,提議以其中山公主與代王結百年之好,攜來河北聞名天下的上等絲綢、葛布衣料各數十匹,以作定議所贈。不日公主來歸,與代王成婚,自仍有大批衣料入代國。代國良馬甚多,本欲與燕人互市,此番燕人為桓溫所迫,主動來獻女結親,又奉上代國緊缺之布帛,什翼犍如何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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