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照著洛雨寒的吩咐,洛雲成下葬在據說是洛夫人生前最為喜愛的地方,玉桃山桃花林,與其母合葬在一處。


    將三根香插入鬆軟的泥土中,洛雨寒緩緩起身,垂眸望著父母的墓碑,久久不能言語。


    仿佛一瞬間,她似是能聽到洛雲成那欣然滿足的話音:


    “雪遙,你一個人在這裏很寂寞吧。你瞧我現在終於可以過來陪你了,可以陪你生生世世,永遠在你的身邊……”


    爹,娘。


    眼中的淚早就在她剛接到噩耗的那幾日,便已流幹流盡。此刻她的雙眼略顯腫脹,那原本就不夠圓潤的臉如今變得更加尖瘦。她一人靜靜地駐在兩塊墓碑前,幽幽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紀昀偏頭望向她的側影,隻覺她輕柔如風,令人心中暗生憐惜。


    “你爹在臨去之前想讓我告訴你。”紀昀來到洛雨寒的身側,隨著洛雨寒的目光望向洛雲成的墓碑,嘴上喃道:“他說他這輩子對不起你娘,更是對不住你。”


    聞言,洛雨寒的身子不禁一顫。


    洛雲成的這番話,紀昀自是深知其意。他與洛雲成二人自少年時便相識,結為異姓兄弟。後來更是一同為燕王效力,出生入死,建立無數戰功。


    洛雲成是個極為癡情的人,還記得那日他在千裏之外的戰場上突然接到夫人病重的消息,他二話不說,當即策馬而歸。接連三天三夜,愣是跑死了六匹快馬,這才趕迴到家,見到了他夫人的最後一麵。


    在戰場上,他是為勇猛果敢的大將。然而一旦退出那血冷無情的沙場,他瞬時就會變迴那個溫柔癡情的洛雲成,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


    在他兄弟二人深夜相談之際,紀昀常常會聽到洛雲成說自己不是位好丈夫,好父親。他因常年外出征戰,自是沒有大把空閑時間去陪伴家人。因此在程雪遙最需要他的時候,他並不在她的身邊。同樣,在洛雨寒成長的過程中,在她最需要父愛的時候,他也不能夠經常伴其左右。


    正因如此,他對這對兒母女倆更是心懷愧疚。


    見洛雨寒聞言後仍是緘默不語,紀昀側頭望向她,沉聲又道:“你的父親是位大英雄!他為國為民,戰死沙場,值得受所有人的敬仰與尊重!”


    紀昀嘴上雖是這般說,但他心裏卻仍不禁為洛雲成暗自擔憂。他怕洛雨寒會因為洛雲成突然的撒手人寰,留下她孤零零一個姑娘家,會引起洛雨寒對他的不滿與怨恨。


    他不想他那舍生取義的成弟,會遭到來自他家人對他的無盡誤解。


    沉默了片刻。


    “在我心裏,爹他…一直都是我所敬仰的好爹爹。”這時,隻聽洛雨寒突然開口說道。


    紀昀一怔,望向洛雨寒的眼中多出了幾分驚喜,不禁問道:“你真的…這麽想?”


    “爹他並沒有對不起我娘,更沒有對不起我。”洛雨寒轉過身來,盯著紀昀的眼,一字一頓地答道。


    聽到洛雨寒的迴答,紀昀輕輕點了點頭,滿臉的欣慰。


    成弟,你的女兒遠比我想象的要堅強成熟許多。今日你聽到她這番話,想必也會瞑目九泉了吧。


    ……


    傍晚,洛府。


    “雨寒,我剛剛在車裏跟你說的那件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是,我會盡快迴複將軍。”


    洛雨寒與紀昀在門口告別後,便迴到了自己的閨房。


    “小姐,你迴來了。”蕊初見洛雨寒進屋,連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服侍洛雨寒換上了平日裏的裝束。


    “蕊初,我怕是在這裏...呆不久了。”洛雨寒坐在茶桌旁,雙眸輕掃過室內的裝潢飾物,神色黯然。


    “小姐這是何意?”蕊初收拾好衣物,為洛雨寒倒了一杯茶,送到了洛雨寒的手上:“小姐莫要太過憂傷,老爺現下雖不在了,還有蕊初陪著小姐呢!另外,大哥,言叔,佩姨也會一直陪著小姐的!”


    “蕊初。”洛雨寒拉過蕊初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旁,輕道:“你也知曉除了爹娘外,我再無其他親人。在這洛府,有你們大家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心裏對你們十分感激。”


    “小姐,你這說的是什麽話?”聞言,蕊初立時紅了眼眶。她反握住洛雨寒的手,淚眼婆娑地望著洛雨寒,抽泣道:“小姐…小姐,你難道…難道不想要蕊初了麽?”


    “不。”洛雨寒輕歎一聲,掏出帕子一邊為蕊初拭去臉上的淚,一邊柔聲說道:“今日在路上,那位紀將軍曾跟我提及爹臨終前所為我定好的安排。爹的意思是想讓我搬去紀府,將我托付給這位紀將軍,今後由他代為照顧。”


    “小姐,你…你真的要跟這位紀將軍迴紀家嗎?”


    “我不知道。”


    洛雨寒起身走到窗邊,幽幽地望著夜空中那輪明月,嘴上輕喃道:“一朝人事變,千載水空流。夢渚鴻聲晚,荊門樹色秋。”


    等真正入了秋,那時我又會在何方?


    ……


    屋內,隻見紀昀坐在書案前,執筆草寫書信:


    “吾受成弟臨終所托,將帶其孤女一同歸府。夫人勿念,吾一切安好……”


    將信紙放入信封中,紀昀出門將此信交付於一親兵的手上。


    這時,不知從哪裏突然傳出一段悠長琴音。


    曲調雖婉轉連綿,卻帶著淡淡感傷。


    紀昀好奇心起,隨即踏步而出,去尋那樂聲來源。他漫步在長廊內,聽那琴音越來越清晰可聞。


    腳下跟著又轉一個彎,紀昀無聲地步入一個小院內……


    曾記高台晨暉,你臉沉凝負手平烽燧。


    提劍遠去縱馬平戰北,餘生化作忘川水。


    月又圓了幾迴,風雨如晦退無再可退。


    盡付皇恩欲解天下危,千帆過處終不悔。


    從來相望卻難相隨,隻剩相思難以相對。


    命局難說,百轉千迴幾度暌違。


    身外身已生灰,歲月蹉跎殊途難相陪,


    此生深恩不忘來生迴,從此永隔於涇渭。


    ……


    ……


    伴隨著歌聲琴音入耳,紀昀一瞬間似乎看到了這曲子所描繪出的種種畫麵:將士即將赴往那烽火四起的無情沙場,徒留下思念的人兒日日盼歸。不料到頭來等迴來的卻是灰土一抷,從此陰陽相隔難忘……


    “唉。”這琴音背後所傳遞出的辛酸思念,不禁令紀昀這位鐵血漢子為之動容。


    突然,琴音戛然而止。


    “哦,是我的不是,打擾了姑娘的雅興了。”紀昀尷尬地笑了笑,不請自來,走進了屋內。


    “紀將軍。”見紀昀進屋,洛雨寒立即站起身來,對紀昀欠身施禮。


    “想不到姑娘的琴音竟是如此動聽,紀某一時興起,便尋到這裏來了。”紀昀走近洛雨寒,抬手撫過她麵前的棕黑古琴,徑自喃道:“這琴看來非屬凡品啊!”


    “想不到紀將軍也對古琴頗有研究。”


    “呃,哈哈,姑娘謬讚了。”紀昀抬頭望向洛雨寒,臉色微紅,道:“是內人年輕時偏愛撫琴,我便對這東西稍微有所了解罷了。”


    “想必尊夫人定是一位琴藝高手。”洛雨寒淡淡一笑。


    “姑娘可真是抬舉內人了!她那幾下彈琴功夫可絲毫比不上姑娘你啊!按我說,姑娘的琴藝舉世無雙,怕是整個王朝都無人能及姑娘的琴藝了。”


    其實,這幾句話並非紀昀故意對洛雨寒過度讚許。他雖是個粗人,卻仍是有一顆細膩柔軟的心。想他堂堂威武大將軍,什麽場麵沒見過?想當年聖上宴請他進宮赴宴,他自是聽過不少宮內禦用琴師的演奏。


    可是,卻沒有一人能像洛雨寒今日這般,彈出來的琴聲如此深得他心。


    洛雨寒聞言,眼底霎時透出一抹赧意。她雖是因紀昀這幾句讚美的話而微感詫異,不過想他也並非有心抬舉,隻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罷了。


    她微微頷首,望著案上的南木古琴,低聲輕道:“我的琴藝較與娘親相比,卻是差遠了……”


    見洛雨寒臉上盡顯哀傷之色,紀昀搖了搖頭,暗自歎了口氣。


    片刻的寂靜。


    “敢問姑娘,你之前所唱的是何曲子?為何我聞所未聞?”


    “那曲子是我自己隨性所作,隻為緬懷已辭世的父親。”


    “原來如此。”


    紀昀注視著眼前這位與那“洛夫人”同樣擁有絕世才華的妙齡少女,見她那舉手投足,眉眼神態,頗有一種與其他同齡少女與眾不同的味道,竟是多出了幾分淡然清冷,仿佛早已看清了世間一切冷暖情長。


    這樣一位年僅十六歲的少女,究竟是經曆過何等的艱難坎坷…才會譜寫出如此令人惆悵感傷的曲子?


    就在這時,紀昀不禁想起自己家中那個刁蠻任性的女兒,與這洛雨寒相比,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若是我家嵐兒能有雨寒一半姑娘家的樣子,我也就謝天謝地了!


    ……


    “紀將軍可是有話要問我?”見紀昀一直盯著自己看,洛雨寒輕蹙秀眉,不由得問道。


    “哦,是這樣,不知雨寒可想好了之前我曾向你提及的事?”


    洛雨寒凝神望向紀昀,沉吟了片刻,方啟唇道:“紀將軍的好意,我心領了。雨寒自知自己若前去紀府,怕是會有諸多不便,反令將軍徒增煩憂。”


    “雨寒多慮了,你父親曾有恩於我,我今生難以報答。現唯有將這份恩情迴報在你的身上,才會令我減輕些許愧疚。”


    “父親所做的一切是心甘情願,並非為了讓將軍心懷感恩,將軍大可不必相報。”


    “雨寒。”紀昀走近洛雨寒一步,緊盯著她的雙眼,麵色嚴峻,低沉地道:“你也知我與你父親乃是八拜之交,我曾親口允諾你父親要好生照顧你,豈能食言?”


    這無聲的凜冽氣場,透著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嚴。洛雨寒抬眸望著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大將軍,抿了抿唇,冷聲問道:“敢問將軍,倘若將軍帶我迴紀府,欲要如何向他人介紹我的身份?”


    “你是我結拜弟兄的女兒,自然也算是我的侄女。”紀昀毫不猶豫地答道。


    “一個姓氏非“紀”,且與紀家毫無血緣關係之人,就這麽無恥地頂著‘侄女’的名分,無所顧忌地入住紀府。”洛雨寒將頭一偏,語氣又冷了幾分,“紀將軍,請恕雨寒不敢妄自高攀。”


    “你……!”紀昀沒想到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小姑娘,竟是如此強勢厲害。


    洛雨寒無視臉上漸起怒意的紀昀,轉身拿起古琴,從紀昀的身側不留遲疑地走了過去。


    臨踏出房門之際,隻聽洛雨寒突然留給紀昀一句話:“若紀將軍無法妥善安置雨寒,便請讓雨寒留在洛府。”


    言罷,洛雨寒漫步而去。


    “這個小丫頭...可真不簡單啊!”紀昀轉身望向空蕩蕩的門口,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心中甚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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