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過了這麽些年,崔綰綰深有體會,每年裏最無聊的一個月便是正月了。除夕夜宴飲的熱鬧過後,就是元日迎來送往的賀拜。再之後,便就閑來無事了。這年從五歲過到十歲,新鮮感沒了,也就無趣的很。


    今年這個正月比往年都冷些,雖已過了立春,卻是寒氣不減隆冬時節。前幾日剛下過一場大雪,背陰處尚有未融化的積雪,屋簷上還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淩花。剛過晌午,太陽便隱進雲層裏去了,天空陰的能掐出水來,看情形還有一場不小的春雪。


    才不過黃昏,天已黑透。錦雲軒暖閣裏燒著旺旺的銀絲炭,崔綰綰與裴鶯兒坐在案幾邊說閑話,綠茗煮茶添水,丹心與芳兒忙著敲開胡桃,拈出仁兒擱在白瓷小碟裏。


    “綠茗,我今年就十歲了,你說,是不是就可以去上元節遊玩了?”崔綰綰幾年來沒實現的願望,心內可還惦念著,如今正月裏也就上元節還值得她期盼了。


    綠茗有些猶疑:“姑娘,今日已年初八了,往常這時候,一應安排的事便能吩咐下來,哪些姑娘要迴本家過節的,哪些姑娘要準備應酬的,哪些姑娘要樂舞遊街的,餘下沒有當值的人,要出去逛的,也要稟報了,像二位姑娘這樣剛剛滿年歲的,又是著緊的人,自是要安排得力的人看顧,可今年這些事都還未吩咐下來呢!怕是因著天氣不好,連皇家也不想大辦了,順帶著商戶也沒了興致,據王嬤嬤說,外頭大街上也不及往日熱鬧,誰知曉過幾日還會不會下雪呢!”


    裴鶯兒也惋惜道:“我比綰綰年長一歲,去年時,大哥便說,他也無暇看顧我,莫如今年同綰綰一起遊玩。若是今年綰綰未得批準,我也去不成了。”


    崔綰綰不由自主的瞟了一眼窗外,黑沉沉一片,隻隱隱有些唿唿的風聲。屋內的油燈雖已挑至最亮,卻依然顯得單薄,透著微黃的亮光上下跳躍,不明亮也不溫暖,隻有燒得旺旺的炭火尚能慰藉寒夜的淒清。心內又不由想起上一世來,明亮璀璨的燈光,冬暖夏涼的居室,晝夜喧囂的都市……人類幾千年凝聚智慧,無非就是為了活的更舒坦些。在大唐,她現在的生活不能說不舒坦了,隻是,現在的人們無法預知一周後是否下雪,也沒有那麽多避寒用品,這天寒地凍的,縮在屋內烤火還是比在大街上閑逛來的舒坦。


    綠茗見姑娘聽了她的話後不言不語、愣怔怔的樣子,心下有些著慌,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姑娘這幾年開朗多了,不像頭兩年時經常愣神,今日這模樣兒,倒像是跟頭兩年一個神情,都怪自己嘴快,胡說什麽,興許過兩天就有信兒了呢!姑娘自從那次聽自己說了上元節,這些年雖不提,卻是沒忘,自己侍候姑娘這些年,如何不知姑娘的心思,竟一時忘形說多了話……一時心緒七轉八轉,越想越自責,深覺自己闖了禍,趕忙道:“姑娘莫要傷神,這也說不準,許是太忙了,晚兩日吩咐也是有的。”


    崔綰綰被綠茗滿帶愧疚的語音拉迴思緒,瞧見綠茗滿眼的自責與怯意,心下已然明了七八分,便笑道:“我也就是問問,並不在意的。上元節年年都有的,這樣冷的天氣,確實不宜外出。”


    綠茗見姑娘恢複了笑顏,又聽著話裏的語氣輕鬆,確實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暗暗鬆了一口氣。


    崔綰綰確實沒那麽在意了,初時的她,急於想融入大唐,迫切想參與一切,且新鮮感十足,對上元節的熱鬧自是萬分期盼。過了這麽些年,心境漸漸淡了。就如同一個外地人到了一座陌生城市,總想去那些別人傳說中的著名景點,而這座城市的常駐居民,對自家隔壁的景點倒顯得淡漠多了。


    長夜漫漫,枯坐閑聊久了也無趣,況至夜深更冷了,炭火烤久了總覺得幹燥氣悶,眾人便都散了。芳兒隨侍裴鶯兒自迴廂房安歇了。綠茗和丹心也服侍崔綰綰就寢。


    接連幾日早起問安,崔綰綰的鼻頭都凍的通紅。雪沒再下,天卻幾日裏都陰沉著,幹冷的風唿唿刮過,雖裹著鬥篷,臉上卻無法遮蔽,任由寒風肆掠。從錦雲軒到海棠苑的路程,竟從未覺得如此遠。幾時尋個借口做個口罩出來才好,崔綰綰悶頭走在冷風裏,心內暗自思量。


    陳上師每日都要心疼崔綰綰,一大早頂著寒風來請安,凍壞了,吩咐隨侍的婢女仆婦,姑娘的衣裳要穿暖和,手爐的炭要備足,可她從來不說免了請安,少練一個時辰功這類話。崔綰綰明白,所謂嚴師,就是這樣。師父雖對自己付出了家人的情感,可總歸是先為師再為母,縱使如何關切心疼,也斷然不會嬌縱寵溺自己。


    如先前預料,上元節陳上師沒放崔綰綰出去,理由是她尚年幼且今年過於寒冷。據王嬤嬤說,今年燈會確實不如往常熱鬧,人也少了許多。


    邀月樓今年沒有參與樂舞遊街匯演。對此,陳上師特意教導崔綰綰:這京城生意場上,盤根錯節最多。前些年邀月樓的生意隱隱有勢頭不足之象,這樣的熱鬧萬萬不可錯過,借以揚名造勢是最好的機會。可這兩年,邀月樓加上飄渺坊,已有招人嫉恨之象,反而要低調,今年天寒地凍,又是辭演的好借口,今年湊熱鬧的商戶本就少了許多。


    崔綰綰聽聞這番言論,恭敬受教。師父這是以兵家智慧經營生意,並親授這些心得給自己,這是打算將來讓自己主理邀月樓嗎?師父無子女,師徒相繼於情於理皆合適。可是自己的打算,隻是想專心跳舞而已,打理生意,自己貌似不在行。


    正月十九生日,天氣比前些天晴好,雖說依然寒冷。崔綰綰請安時,照例留下用早膳,且有一碗專屬她的生日麵。這份生辰禮物收了這些年,驚喜是沒有了,不過心內依然盛載著濃濃的親情。


    用過早膳後,崔綰綰照例向師父謝恩告退。陳上師卻柔聲說“不急”,並揚手招紫蘇近前來。


    紫蘇從架子上端起一個早已備好的托盤,行至崔綰綰身前,微微躬身將托盤奉於她麵前。


    崔綰綰看一眼,托盤裏是一個織錦繡花的錢袋子,瞧著裏麵還不是空的,心內狐疑,卻並不開口詢問,隻等師父說話。


    “綰兒,這是今年的生辰禮。”陳上師慈愛道,“你吃住都在邀月樓,日常用度自有人打點。這些散碎銀子,是給你的私房體己。姑娘家大了,總有些自己的心頭好,你的性子,自是不願向為師開口討要的。自今起,你每月可有一天休沐,並有月例銀子,閑時便可央你紅袖姐姐領你出去逛逛。”


    “謝師父疼愛。”崔綰綰施禮,盡量掩飾心內的激動。銀子啊,她終於有可自由支配的銀子了!這真是最好的生辰禮,而且是,以後每月都有!這是今年正月裏最大的驚喜了!


    陳上師又笑道:“樓裏的成年舞優都有月例銀子,修習的小舞優年滿十二歲後也有月例。你比旁人不同,又是心性沉穩的孩子,為師思慮再三,早發給你也好,雖說樓裏有管事的,可這銀錢用度總要自己學著打理些,將來才不至於是個眼皮子淺的。”


    崔綰綰嬌聲道:“師父對綰綰處處費心栽培,綰綰縱使不才,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學到師父七八成的氣度,總不至於在銀錢上就眼皮子淺了。”師父話外的意思她聽懂了,她將來是邀月樓撐場子的舞優,賓客應酬裏少不了達官貴人,若是心性不穩重,難保不惹出什麽事端來。


    陳上師滿目笑意,微微點頭:“你這孩子,總是個靈性的。”


    崔綰綰見無其他事,便告退離去,自去找沈卓盈修習樂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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