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黃葉落盡,南飛的雁群也漸漸少了蹤跡時,長安城下了第一場雪,冬天裹挾在凜冽的北風中唿唿襲來,邀月樓的後園子裏,頗有幾分花落草枯的衰敗景象,隻餘下幾株梅樹淩寒而立。


    前頭的飲宴場子裏,卻依舊熱鬧,廳堂、雅間兒,銅盆裏的銀絲炭燒得紅火火的旺,將整個場子烘的暖融融的,如同陽春三月。


    海棠苑的暖閣裏,也燃著上好的銀絲炭,溫暖如春。陳上師正在考校崔綰綰的詩文,尚顯稚嫩的手,執筆默寫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禁滿麵讚許之色,這字,已顯出三分靈秀飄逸之態,假以時日,縱使不能成為書法大家,也能在長安城一眾舞優裏脫穎而出為人稱道了。又迴想起綰綰初始練字時的窘迫,眼中更是溢滿欣慰,這個徒兒,難得的鍾靈毓秀,又肯勤奮用功,才小半年光景,竟能練出這麽一副字來,真叫人歎服,怪道一向嚴苛的高先生近些時日也諸多褒讚呢。


    心下溢出慈愛之意,因道:“綰兒,你且歇一歇吧,吃杯茶,暖暖手,莫要凍壞了。”


    崔綰綰擱下筆,溫順的答道:“師父,綰綰不冷,也不累。”


    綠茗已拿了溫熱絹巾侍候她淨了手,丹心捧了一杯茶來,崔綰綰接過來,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綠茗又遞了個用細棉布包著的黃銅小手爐給她抱著暖手。崔綰綰接了手爐,挨近師父的榻邊坐了。這考校之日,便在這暖意融融裏度過,甚是和諧。


    ......


    冬至日,百官朝賀,帝後於大明宮金水橋設迎日祭天大典,古樸而莊嚴的禮樂聲飄揚在長安城上空,在這寂寥冬日裏,聽著格外氣勢磅礴。


    崔綰綰依禮儀,要向師長拜賀冬節,因此,今日早起的問安禮較之平日要莊重許多。依著周嬤嬤的教導,崔綰綰向陳上師行了大禮,又依次向周姑姑、沈姑姑、高先生行了禮。陳上師又領崔綰綰至攬月館,對著尊師的畫像行了祭拜之禮。


    紅袖來迴稟,馬車已備好,上師和綰綰姑娘可以啟程了。


    雪後初霽的天氣,西北風吹刮的毫不留情,空氣裏盡是沁入骨髓的寒涼,陽光怏怏的不帶多少溫度,遠處山丘樹叢裏還有零星未融化的雪,掩映在土黃色的枯草林木間,發出清冷的白光,瞅一眼就讓人忍不住要縮縮脖子。


    這樣的天氣,長安城外大道上卻並不清冷,出城走親訪友的,去城郊祭拜的,馬車,行人,交織的畫麵倒給冬日平添了許多暖意。


    崔綰綰此時就與陳上師坐在一輛夾棉青綢圍的馬車裏,行在城外的官道上,今日師父攜她出城祭拜,現在便是迴城路上了。馬車裏備了炭爐,密封的也好,因此十分溫暖。崔綰綰便不時的掀開車窗簾子看一眼外麵,透進幾絲冷風來,反倒不顯得那麽憋悶了,因而車內的陳上師和紅袖也並未出聲製止她的行為。


    一陣悠揚的樂聲傳來,聽不出是什麽樂器什麽曲子,卻說不出的動聽,那聲音,在這寂寥的冬日,仿佛要穿透世間一切繁雜,直沁入人心底,讓人瞬間就能被攝住心神。崔綰綰忍不住將車窗簾掀的更開,探頭搜尋聲音的出處。


    紅袖也聽到了,看一眼陳上師,得到點頭示意後,她便撩開馬車簾子,探身搜尋能彈出這樣樂律的人來。


    路邊一叢衰敗的矮木旁,一名弱冠少年,坐在一個破舊的箱籠上,正在彈箜篌。他身旁站著一名約七八歲的女童,抱一個半舊的棉布包袱,怯怯的看著人來人往。二人皆衣衫單薄,且已呈襤褸之狀,隻是,那少年人的神情,卻仿若眼中無人、無物,隻餘眼前的箜篌。而他正彈著的那架箜篌,觀之確非尋常之物,透亮的黃花梨木雕花鳳首,琴弦在他的纖長素手彈撥下,樂聲柔美清澈,婉轉清揚,聞之使人忘俗。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樂律,映在這冬日寂寥的晴空白日枯草衰木中,別有一番說不出的感覺,讓人找不出詞形容,卻刻骨銘心的記住這一幕。


    車夫在陳上師的吩咐中,離那二人約十步之遠停了,紅袖先下車,又扶了崔綰綰下車。陳上師坐在車裏,掀起車簾子,看著麵前的情形。


    紅袖與崔綰綰二人上前幾步,安靜的立定傾聽。崔綰綰仔細看這少年人的麵容,生的眉目清秀,幹幹淨淨,不過應該是過了些困頓的日子,麵龐清瘦,形容有些許委頓,隻是那雙眸子,卻依然烏黑透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樂曲聲裏,又透出一股深邃幽遠來,如一汪深潭,讓人不敢久視,唯恐掉了進去。一旁的女童,身量纖瘦,麵色有些發黃,像是大病初愈,一雙眼睛卻極為靈動,水汪汪的眸子,有幾分怯意,又不忍移開,就忽閃忽躲的看向二人。


    一曲終了,紅袖上前屈膝行了半禮,問道:“這位公子,我家夫人路過此地,聞你琴音而知雅意,惜你高才,故而下車相詢,不知公子可方便相告否?”


    那少年放下箜篌,起身,拱手迴了個禮道:“小生裴文軒,謝尊夫人賞識。小生祖籍江南,隨家祖父客居閩南多年。家父酷愛音律,窮畢生之力收集多種樂律,小生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學了些皮毛,讓尊夫人見笑了。”


    紅袖道:“公子過謙了,原來公子乃音律世家出身,怪道有如此高才。既如此,公子為何在這長安城外彈奏?且容婢子說句不中聽的話,公子這身衣衫,未免落魄了些。”


    裴文軒麵露赧然道:“小生慚愧。家祖父少年時曾在長安學藝,後調赴嶺南為官,便客居嶺南二十多年,如今年歲大了,每憶及少年時,猶難忘懷長安繁華,故遣小生攜幼妹來長安曆練一番。豈料,小生與幼妹在途中便染了病,一直挨到長安,客居旅館內求醫問藥,大半年方才痊愈了,隻是,這盤纏也耗完了。”


    紅袖心道,看這光景,倒也能猜到七八分了,隻是仍有疑問,便道:“如此說來,也是讓人唏噓!你既需銀錢救急,為何不在城內尋個樂舞教坊謀份差事,反到這城外路邊彈奏,是何用意?”


    裴文軒聞言,又拱手鞠了一躬,道:“小生不才,聞聽說長安最是富貴繁華地,樂舞教坊多以衣衫相貌取人,小生與幼妹此番光景,恐遭人恥笑,平白糟蹋了小生的樂律之才。便想著在這城外彈奏,若遇知音,倒是小生的機緣。”


    崔綰綰聽了這話不禁啞然,這個人的求職方式還真是,別具一格。


    紅袖聞言也有些心內暗笑,這公子,樂律上倒是很有些才華,為人卻未免酸了些,有難處自當求助,有才藝自當展現,他倒好,擔心被人恥笑,便想出這麽個法子來,這是運氣好遇著了上師,若運氣不好,今日白彈奏一場,又挨了凍,豈不是又要染病了?一麵想著,一麵迴頭看向馬車,拿眼神征詢上師的意見,見陳上師微微點頭,心下便明了。對裴文軒道:“公子,我家夫人乃城東常樂坊邀月樓的上師,既聽了公子的琴音,也是機緣,有意請公子去邀月樓為樂師,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裴文軒拱手作揖,道:“謝尊夫人,謝姑娘。小生還有個不情之請,幼妹鶯兒自幼頗有天資,音質柔美,善彈唱,不知邀月樓可否收留她指點一二?”


    紅袖笑道:“這個無妨,我邀月樓本裏設有教習幼童的別院,舍妹自可隨你一同前往。”


    裴文軒又長揖到底:“如此,小生拜謝尊夫人厚意,請姑娘轉告尊夫人,小生不日便就攜幼妹前往。”


    紅袖遞了一張帖子給裴文軒,屈膝行了個禮,便攜著崔綰綰轉迴馬車裏,一同迴邀月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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