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暢春園已被官府查封,鄭柔急的六神無主,才幾日功夫,眼窩深陷,兩頰瘦削,看著憔悴不堪,全無往日的豐腴神采。


    陳玉嬌也是心內焦慮,紅袖差人探來的消息,暢春園被官府查封,官差抓了一眾樂師、舞優,說是要嚴加審訊,且正在搜捕鄭柔,怕是過不了幾日,就要累及邀月樓了。她雖已嚴令邀月樓知情的人封口,也難免夜長夢多。一時也不得法子,因此愁眉深鎖,形容疲憊。


    崔綰綰早起來海棠苑請安,將陳上師的神情瞧在眼裏,便滿眼關切,甜著嗓音道:“綰綰眼見師父近日麵色不暢,可是有何煩憂?”


    陳上師目露慈愛,看著眼前尚是稚童的得意弟子,語音和緩又略帶嚴厲的道:“為師無礙,近日天氣漸涼,大約是略感風寒。為師這裏自有人侍候,你隻管安心修習,莫要分心了,過幾日,為師該考校你功課。”


    “綰綰每日勤加修習,未敢怠惰。”崔綰綰恭謹答道,“然,師父有疾恙,綰綰懇請師父好生歇息。綰綰今日下學了再來給師父問安。”


    陳上師應道:“你這孩子,素性乖順的。你且去吧,晚間與我一同用晚膳。”


    崔綰綰應諾,告退出了海棠苑,照例去攬月館尋周姑姑習練樂舞去了,一麵卻暗暗吩咐王嬤嬤去打探暢春園事件的動靜,她心知,師父覺得她年紀尚幼,故而不告知她這些事,她麵上也裝不知曉,暗裏卻不能真的一無所知。


    海棠苑裏,紅袖也是滿心憂慮,麵兒上卻盡力顯得無事,向上師稟報新近探來的消息:“上師,武大人府上查出,憐兒姑娘乃前朝霍將軍後人,霍將軍曾參與反對聖上立當今娘娘為皇後,後來,霍將軍高老辭官返鄉,霍家便不複往日的聲威了。這憐兒姑娘,就是因此記恨皇後娘娘,武大人是皇後娘娘嫡親的外甥,憐兒姑娘便設法迷惑他,尋著機會進了他府上,又暗藏兇器,趁著武大人酒醉後,預謀行刺他。”


    陳上師聽的一怔,命紫蘇去喚了鄭柔過來。她心下思忖,這阿柔雖說性子軟糯了些,但也不至於糊塗至此,憐兒生的再美,若是有這樣的來曆,也不敢收了她,還是要當麵問仔細了。


    鄭柔進了小花廳,聽陳上師說完,一臉憤懣又無法言說的糾結表情,淒然道:“玉嬌姐,我自知不是個聰明的,可也斷斷不會如此糊塗,憐兒自八歲起送來我處學藝,我便查了她的家世,她確是姓霍,可她父親僅是個七品小吏,祖父並無官身,未曾聽說與前朝霍將軍有半分關聯。況且,憐兒本是家中庶出幼女,父親官途不暢,又病死在任上,她嫡母說她自幼生的模樣兒嗓音都極好,不忍埋沒了她,便將她托付給親族中人教習歌舞,後來,她隨教習姑姑投親到了京都,才拜在我門下的。若她真是霍將軍那樣的高門之後,我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收了。”


    陳玉嬌聽完,心下已是明了,鄭柔言辭懇切而無奈,這樣的事,到如今地步,她是不敢瞞的,便安撫了鄭柔幾句,又吩咐紫蘇扶了鄭柔去歇息。目送鄭柔有些淒惶的背影,陳上師也不禁悲從中來,樂舞伶人,終究是薄命女子,在京都掙一席生存之地,說到底還是沒有根基的浮萍,經不得風高浪急。


    下午修習詩文時,崔綰綰格外專心。近來,高先生看她寫的字,已經能露出一絲讚許的目光了。詩文功課上,高先生對崔綰綰一向滿意,這個稚童,記憶力卻是極好,念過的詩文大多沒幾遍就能背誦,且於理解上更能觸類旁通,說出一番獨到的見解。高先生看著眼前垂首默寫詩文的崔綰綰,眼裏流露讚許,心內微微歎氣,可惜是個女子,若是男兒,當可為國之棟梁。


    日暮時分,崔綰綰下了學,王嬤嬤已給她帶來了海棠苑那邊探出的最新消息。崔綰綰心內更加篤定了,賀蘭敏之這個妖孽,不惜禍害無辜,就為了報複皇後,真是,富貴太過,吃飽了撐的!當下吩咐魏嬤嬤去廚房如此這般準備著,又喚綠茗和丹心侍候自己梳洗更衣了,便往海棠苑而去,魏嬤嬤此時已從廚房迴來,拎了個食盒,對崔綰綰迴稟說都按姑娘的吩咐備妥了。


    到了海棠苑正房,崔綰綰看到陳上師靠坐在矮榻上,神情比早上見到時更憂愁了,不禁心內不忍,麵兒上也不敢太顯現,隻得安靜的行至近前,行了禮,嬌聲道:“師父,綰綰給師父備了竹香米粥,最是清潤可口,請師父嚐嚐。”


    魏嬤嬤打開食盒,拿出一個白瓷燉盅置於案幾上,又擺好了一副小巧的青玉碗勺,便躬身退至一旁。


    崔綰綰揭開燉盅蓋子,舀了半碗粥,雙手捧至上師身前,滿眼溢滿關切之情,嗓音裏也透出擔憂,道:“師父,您身染疾恙,可莫要過分憂煩。這粥是綰綰特地吩咐廚房做的,您就嚐一口吧。”


    陳上師見狀,心內陣陣暖意,即使再無胃口,也不忍拂了愛徒的一片孝心,便接過碗,舀了一口粥送到嘴裏,倒也確實可口,又多吃了幾口,方才將碗遞迴去。


    崔綰綰雙手接過,送至案幾上放好,又迴身,挨近陳上師坐了,小心的開口道:“師父,綰綰見您似有心煩之意,無奈綰綰年幼,無力為師父分憂,可巧,綰綰前一陣偶然翻看一本古舊書稿,讀了一則極有趣的寓言,不如就講給師父聽聽,權當給師父解悶兒了?”說完,微微低垂著頭,卻偷偷抬眼打量師父,似是滿眼的期待。


    見愛徒這番神色,又有剛才那碗粥暖了腸胃,陳上師便強打精神,以眼神鼓勵愛徒說下去。


    崔綰綰心中暗喜,她的表情包起作用了。得到師父的首肯,便緩緩開口,娓娓道來:“相傳古時候,有一座大山,山裏住著各種飛禽走獸,這些走獸便尊威武勇猛的斑斕大老虎為大王。這虎大王震懾山林,統帥百獸,倒也名副其實,各類走獸對虎大王又敬又怕。這虎大王日常需要填飽肚子,各類走獸也要繁衍種族,於是便商議著,每個種族輪流選出老弱之輩供奉虎大王,既孝敬了大王,又保全了種族,堪稱兩全之策。有一日輪到狐族,族長選了一隻重病將死的老狐敬獻給虎大王。這老狐的兒子小狐,因失去了父親而心中憤懣,卻又奈何不得虎大王,竟然心生一計,跑到虎大王跟前兒說,各種族每日敬獻的皆是些老弱病殘,肉質粗鄙,實在是對虎大王大不敬,虎大王乃山林之王,本應當進食新鮮美味的肉食,那虎大王一時經不住誘惑,便讓這小狐狸抓了一隻小兔子來吃了,確實鮮嫩可口,比往日敬獻的兔肉美味許多,便吩咐小狐狸從此每日為他抓捕鮮嫩的小走獸為食。那小狐狸得了虎大王的命令,於是在山林裏為非作歹起來,每日裏不知要禍害多少小走獸,隻有一兩隻供奉了虎大王,餘下的皆進了自己的口腹,卻又四處宣揚他是為虎大王覓食,山林中的小走獸對虎大王愈來愈恨之入骨,便一起商議著要除掉他。終於,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各種小走獸齊心合力,趁虎大王熟睡之際,掘開山澗溪流,將虎大王活活衝到山穀裏淹死了。至此,那隻小狐也算是借著眾人之手,為父親報了仇了。”


    崔綰綰說完,抬頭,目光閃閃的看著師父,一臉嬌笑問道:“師父,您說,虎大王是不是犯了傻?”


    陳上師起初隻是強打精神,想著愛徒一片孝心不忍抹殺,聽到後來,雙目漸漸閃亮,及至聽完,目光炯炯神色凝重的盯著崔綰綰,半晌,見愛徒仍然似無事一樣,隻是一臉嬌笑,雙眸閃著童稚探奇的光芒,不由一時心緒複雜,怔了一息,終是微微一笑道:“綰綰,你這故事哪裏看來的?有趣倒是有趣,隻是,你小女兒家,學的是清歌曼舞,平日裏可要少看這些閑雜古書,沒的帶壞了心性。”雖是責備之言,卻無責備之音。


    “師父教導的極是,綰綰謹記。”崔綰綰綜觀陳上師的言辭神情語氣,心下已是了然,暗暗舒口氣。


    陳上師也未多言其他,吩咐紫蘇喚仆婦擺了晚膳來,師徒而人一起用膳,又說了些閑話,崔綰綰便迴錦雲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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