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澗清舞雖然煩躁,她的神態依然溫和優雅,淡淡的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直線,斟酌著如何開口。


    太長了……


    她與皇甫秋翼的淵源,真是說來話長。


    是從選拔大會上,他因為擅闖國庫被皇上發現,正要將其拘捕時,她出麵為他洗脫嫌疑說起嗎?是從策馬節上,她不慎跌落馬背,驚擾了二皇子的駿馬,從而連累他與她一起支援北地時說起嗎?還是從更早的時候說起?


    不管從哪裏開始講述,林林總總隻是那固定的劇情:她幫助了皇甫秋翼,卻是吃力不討好,反倒被誤解。


    仔細想想,若是沒有遇到過他就好了。


    迴到正月十五那天,她沒有提出為他準備迷迭香藥材,隻是在三皇子假意挾持她的時候,輕輕巧巧地說出那句“他好像朝郊外方向跑去了”,自此再無瓜葛。


    那她現下定是順遂順意地活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每日為客人把把脈,然後開些方子,簡單同病人話裏話外、家長裏短。


    不過……


    溪澗清舞搖了搖頭,落寞一笑,似那夜空裏一彎悲戚的朔月,笑容裏滿是滄桑蕭索的味道。


    幻想這些有的沒的,又有什麽用呢……她已然走到了現在。


    微微歎了一口氣,溪澗清舞麵上換上一副溫婉的笑容,可笑意卻未達眼底:“古叔,說來話長了。”


    “這……唉……”古叔長歎一聲,難過地說不出話來。


    他響起殷氏暖陽般溫柔真切的聲音,仿佛停留在昨日:“阿古,此生我別無他求,此番能夠再次遇見你,已經是我一生之幸。


    “若我肚子裏的孩子是個男孩,日後便令他成為一名闖蕩江湖的俠客吧。十年一劍情如夢,贏得生前身後名,如阿古一般叱吒風雲定是極好的;


    “若她是個女孩……我隻希望她無憂無慮,永遠天真爛漫地活著;別像我一樣,別像我一樣……”


    女人低低嗚咽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引人注意,古叔麵露擔憂,大手一撈,將殷氏帶入懷中,輕輕拍拍她的背,安撫著。


    別像她一樣:一朝入宮廷,被鎖住了命運的咽喉,血海深仇之中摸爬滾打,到頭來卻一無所有。


    “十年一劍情如夢,贏得生前身後名”。


    這句話也有前半句:“禦劍江湖載酒行,美人如玉偏若鴻”。


    殷氏便像這詩中美人,被英雄看上,她以為的年少情深兩不疑,最終卻化作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隻希望自己的女兒可以逃離囚籠。


    然而兜兜轉轉,卻重蹈覆轍。


    ……


    迎親隊伍聲勢浩大,浩浩蕩蕩,綿延幾裏,得知消息的京師百姓們早已將路的兩邊擠滿,豔羨的、驚奇的、不解的,各個都伸長了脖子,恨不得鑽到花轎裏麵去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能以正妃的身份嫁進王府,還這般大的排場。


    不知走了多久,花轎停下。


    溪澗清舞估摸著腳程,應該是到了五王府,一顆心沒來由地噗通噗通狂跳了起來。


    外麵的喜樂聲一浪蓋過一浪,五王府前門大敞,玫瑰花瓣從轎子停靠之地一直綿延到喜房。


    大門內,皇甫秋翼一襲紅袍,高坐駿馬之上,韶光流轉,出塵逸朗的俊顏光彩煥發,淡淡的金光灑在他俊美無雙的麵龐上,嘴角掛著一絲慵懶的笑。他拉著韁繩,輕“籲”一聲,赤兔馬前蹄抬起,自遠處飛奔而來,大紅的錦袍如烈火般炙熱,衣袂飄飄。


    他在離溪澗清舞轎子一步之遙的地方猛地拉緊韁繩,馬蹄倏然止蹄,看得眾人一陣驚唿。他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婚轎的門簾,朝著新娘遞出一方喜帕,放蕩不羈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以不可抗拒的姿態開口:“下來吧,我們迴府。”


    溪澗清舞心頭一顫,不意他會如此,垂眸看著他伸在半空中的手,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迴應。但見他的手一直伸著,抿了抿唇,還是將他手中的喜帕接了過來。不過,接過來也隻是拿在手中,沒有戴。


    邊上的喜娘連忙笑著上前,接過溪澗清舞手中的喜帕,蓋在她的頭上。嗩呐聲起,伴隨著一聲高昂的“吉時已到——”,溪澗清舞還沒迴過神,視線已被擋於一片大紅之內。


    拜堂、入洞房……


    當她坐在喜榻上的時候,她還覺得一切都像做夢。


    她竟然真的嫁給了皇甫秋翼。


    與上一世不同的是,那時的她與聶卡迪隻是訂婚關係,而現在她早已步入婚房,坐在混雜著紅棗、花生、桂圓、瓜子的床榻上,等待著皇甫秋翼掀起她頭上的喜帕。


    外麵熱鬧喧嘩,禮花漫天,一直到夜裏都還未停息。


    室內熏香嫋嫋、紅燭搖曳,暖爐中炭火燒得極旺,溫暖如春。


    就在溪澗清舞不知變換了多少次坐姿以後,門口才終於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她一震,連忙警覺地坐直了身子。


    門緩緩被推開,一陣夜風,從門外吹入,夾雜著落葉的味道,吹得她頭頂的紅帕,輕曳,溪澗清舞一驚,連忙伸手輕輕按住。


    “賀喜五爺,祝五爺和王妃新婚燕爾,早生貴子。”一旁幾位站著的喜娘笑著,異口同聲道。


    “都下去吧。”皇甫秋翼的聲音有些止不住的顫抖。


    “是。”喜娘們應聲,朝寢宮門口走去,房門輕輕被帶上,屋內恢複了一片靜謐。


    落針可聞。


    皇甫秋翼一言未發。如若不是溪澗清舞會武功,聽見了他淺淺的唿吸聲,她還真會以為屋裏就隻有她一人。


    許久,久到溪澗清舞有些昏昏欲睡之時,皇甫秋翼這才開了口。


    他的嗓音喑啞低沉,像是在刻意壓製著什麽,在靜謐的夜裏渲染過一絲冷惑之色:“本王,完成了對清舞姑娘的承諾。”


    短短幾句話,沒人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來。


    他的心太亂了。不是對溪澗清舞沒有感情,但是於她懷孕之事,於情於理,他作為一個男人,都應當擔負起責任來。


    但是珠珠……


    他曾許諾娶珠珠為妻。


    他承諾他站穩腳跟之後,定會給珠珠一個盛大的婚禮,但是在遇見了溪澗清舞之後,所有的計劃都被完全打亂。


    然而,迴想起在北地那夜,珠珠對他的算計……她利用他來給溪澗清舞一個下馬威。


    皇甫秋翼重重地歎了口氣。


    被最信任的人被刺,對他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承諾……”溪澗清舞喃喃道。


    他說的承諾,便是不與她商量,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人抓來這裏成婚麽?


    這算哪門子的承諾?


    正腹誹之際,她眼前驀地一亮,溪澗清舞一震,頭上的喜帕瞬間被人挑落下來。


    她愕然抬眸,就這樣毫無預警地撞進一雙黝黑的深瞳裏。


    以前也不是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過這個男人,可是不知為何,她此刻隻覺心頭狂跳,腦中空白,竟是從未有過的感覺。


    彼此的眸子糾在一起,良久。


    男人忽而唇角一勾,黑眸晶亮,“恭喜王妃……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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