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曆十五年,除夕夜。


    極少人才知悉,在西陵國金碧輝煌的皇宮不遠處,有一幢木製的危房;暗紅的門,紋理清晰,因歲月久遠漫漫剝落的皮層,摸上去有微刺的質感。跨過門檻,就是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子裏有一條青板路,旁邊有一塊布滿了荒草和廢枝的空地。


    將近淩晨時分,一位衣衫襤褸的少年,從危房緩緩走入院內。


    西陵國的夜空中閃爍著璀璨的繁星,遠處市井裏歡鬧的煙火氣息與放聲歡笑的人們,彰顯春節時分吉祥歡騰的氛圍。


    而小院內,少年緊緊裹住身上僅存的單衣,他蒼白的皮膚,對照著破洞衣服裏麵的青青紫紫,格外顯眼;但少年仿佛毫不在意般,隻是機械地,拾起院內七零八落的木枝子,憑借單薄的身子艱難地鑽木取火。


    這是皇甫秋翼在西陵國做質子,待滿的第七個年頭。


    從七年前的春節,到今日的除夕夜。


    ……


    八歲的皇甫秋翼早已知曉“質子”的意義。


    兒時,同大哥皇甫厲軒在庭院內玩耍,宮人便會遠遠地注視著他,竊竊私語;他能聽到最多的,便是父皇答應了西陵國,送他去作質子,以換取兩地長久的和平。


    隻是年幼的他,未曾知曉,作質子是那般苦難之事。


    今日早些時候,西陵國公主皇慕晚,約他在庭院榕樹下見麵,他提早趕到——上次他未準時赴約,便被關在刑房打了板子——卻被蒙眼帶去了武士格鬥場。


    武士各個五大三粗、身強力壯;他們二話不說,朝著皇甫秋翼衝來,掄起拳頭就打。


    皇甫秋翼雖有武藝在身,試圖反擊;奈何對麵人數眾多,他左躲右躲,仍免不了被拳頭擊中。


    他逐漸寡不敵眾,倒在地上。


    他看見自己身上的血,侵染了整件單衣,浸出一朵朵殷紅的花。


    或許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他想。


    而後他昏了過去。


    渾渾噩噩間,他好像經曆了諸多夢境。


    往日被毒打、被侮辱的場景曆曆在目,即便是在夢中,亦不讓他消停半分。


    突然,一束梔子花的香氣撲鼻而來。


    他的院落——即使是在夢中——又怎會有花香?


    百思不得其解。


    夢境中,一女子款款而來。清澈明亮的瞳孔,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著,白皙無暇的皮膚透出淡淡紅粉,薄薄的雙唇如玫瑰花瓣嬌豔欲滴。女子一條鵝黃色長裙,粉白狐裘微露香肩,深棕色的頭發有著自然的起伏弧度,搭載肩上,猶如仙界誤入凡塵的仙子。


    她那雙含情脈脈的眼眸,仿佛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閃亮,又似深沉的潭水一般清澈,顯得幽深而安靜,目光流轉間,顯得柔情似水,真摯而熱烈,令人怦然心動。


    皇甫秋翼怔愣住。


    有些老套的故事了,但他未曾與任何人言說。


    那一夜,女子的出現,成了他往後在西陵國生存下去的唯一慰藉,重燃了角落裏那顆明明滅滅的心火。


    許是冥冥中,命運寬慰他,為他尋到了幾縷新歡。


    而後的而後,皇甫秋翼果真遇見了,夢中的“她”。


    ……


    西陵曆十六年,春。


    皇甫秋翼屈身,跪在公主府前的空地上;烏壓壓的蒼穹下,世界隻剩下了喧囂,油紙窗上不停來了又走的水滴,倒映著府內宮廷貴氣的歌舞升平;風唿嘯來去,似乎想帶走些什麽;帶不走的,一圈圈蕩漾在石子路上的水波,一抹抹途經他身側、指指點點的身影。


    記不清了,這是他第多少次,跪在公主府門口,為母國求情。


    在西陵國,他隻認識公主一人,他是公主的玩伴,時常出現在皇慕晚身側。


    隻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罷;似乎,公主殿下,從未把他認作友人。僅僅是偶爾,端詳他那張人神共憤的麵龐,眼底透出顯露無疑的占有欲。


    他的眼圈發青,眼球上布滿細小的血絲,陰鬱如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遙遙地望著室內的燈紅酒綠,死死地盯住皇慕晚,眼底掠過一抹難以察覺的憎惡,雙眼在暗影裏幽幽閃爍,一瞬間頹廢下來,彌漫而來的是無邊的絕望。


    他太累了,雙目失神,幾欲昏倒。


    而皇慕晚,笑聲依舊玲瓏宴宴;好似這府外從未有人,如此卑微、可憐地求乞著。


    毫無征兆,雨停了。


    不,不是雨停了。


    皇甫秋翼抬起頭,飽含痛苦的眼神望向正為他打油紙傘的女子。


    花容月貌,桃之夭夭,微施粉澤,妍姿俏麗……


    一時間,竟同他夢中的人兒,不謀而合。


    他聽見自己喑啞的聲音:“姑娘您是……?”


    “下雨天冷,五王爺亦是血肉之軀,就讓奴婢在雨中陪伴您吧。”姑娘聲音沁人心脾。


    公主身旁的婢女麽?


    在西陵國,從未有人以“王爺”稱唿他……


    “奴婢名曰魏泠珠,王爺可稱奴婢為珠珠。”


    珠珠……


    皇甫秋翼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眼角眉梢間,藏著幾縷掩飾不住的惆悵。


    從此往後,歲月八載,春秋達旦。珠珠陪他,從黑暗絕望,走向黎明洶湧。


    ……


    西陵曆十六年,夏。


    南庭國皇城。


    夏日南庭的街道旁,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上的蟬鳴,空氣中氤氳著海風腥甜的清涼感,吹走路上行人炙熱的焦慮。


    道路這頭,八人抬著一台轎子,轟轟烈烈而來。


    轎子裏,皇慕晚半倚在壁上,隻手撩起一側的簾子向外張望。


    皇甫秋翼跟在轎子後麵,周遭雖溫度適宜,可這正午熱辣刺眼的日光,卻明晃晃直射雙眼。


    晃神間,被誰的蹴鞠絆了個踉蹌。


    他抬頭望去,一位同他年歲相仿的少年正久久注視著他,深沉的目光中,充滿了希冀與熱情;他從他那熱情的眼神中,讀出了對他深沉的關切。


    別過頭。


    他從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此次拜訪,皇甫秋翼聽聞,是為西陵國和南庭國的建交而來;西陵國派公主皇慕晚獻禮南庭國皇帝——這位治理國度不過十載,便實現盛世的開國皇帝,以保佑強國庇護。


    可他的國家——明耀國,作為三國之弱勢,仍處於戰亂頻仍的發展階段;在這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時代,多項求助,皆被西陵國忽視。


    弱國無外交。


    他鄙視西陵國的行徑,又無可奈何。


    總有一天,他想;總有一天,他會接替父皇的位置,明治明耀國,一統天下。


    “請等一下,”方才的少年,攔在轎子必經之路上,同轎子裏悠悠的皇慕晚,神色自若道:“敢問轎子裏為誰,要行至何處?”


    皇慕晚輕蔑一笑,未有作聲。


    少年又重複一遍。


    皇慕晚卻是看不起少年的,喚了聲管事公公,叫他把人打發走。


    珠珠站在皇甫秋翼身側,望向轎子跟前的少年,眉眼一凜。


    正是南庭國太子南宮澈。


    而皇慕晚,未明事理,甚至言語斥責一番少年,枉然悠悠而去。


    可惜了。


    珠珠就那麽饒有興致地盯著前方發生的一切,眼睛似笑非笑,眼底透著一股子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之色。


    果然。


    隨後,見皇慕晚未有迴應。少年明眉皓齒一笑儒雅,當亮明身份,騎白馬攜眾人趕往皇宮之時,皇慕晚的下巴都要驚掉了;難以置信和萬分後悔交替出現在她的臉上,賠罪的笑容將她刻畫成一位小醜。


    再多的道歉與懺悔皆無用了。


    最終的最終,兩國建交的曆史壯舉,毀於皇慕晚這毒蛇淩厲的嘴,這一旦。


    陰差陽錯。人群間南宮澈對皇甫秋翼充滿關切的眼神,使得兩位少年,最終建立了難以言表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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