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文華殿偏殿。


    小萬曆正在讀書,外麵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簾幕之後。


    李太後也聽到了,不由得皺起眉頭,站起身來。


    皇帝讀書,殿內外是禁止有聲音傳出的。


    一聲咳嗽都不行。


    這時。


    馮保滿臉是汗地跑了進來,操著尖嗓子道:“陛下,張閣老請辭了!”


    “什麽?”


    聽到此話。


    李太後快步從簾幕後走出,然後與小皇帝一同看起了馮保遞來的辭呈。


    “臣張居正請辭!”


    “臣蒙先帝聖恩,以執政之臣輔君,然臣至庸極劣,謬任撫綏,屍素經年,幾無寸功。臣以中興之主望君,然誠不足以動聽,言不足以見信,今日百官怨憤,皆臣奉職無狀所致……”


    “臣痛自責咎,知不能勝任,伏乞皇上將臣罷斥,還天下清,日月明,恢天地原有之度。”


    一言以蔽之:臣不幹了!


    李太後和小萬曆不由得大驚失色。


    張居正可不像某些官員那樣,假意請辭,實則為了討恩賞。


    依照他的性格。


    遞辭呈,那就是真有了請辭之心。


    李太後和小萬曆有時雖對張居正專權有所不滿,但這娘兒倆心裏非常明白。


    這些年,是張居為他們遮風擋雨。


    若無張居正,這對孤兒寡母能被文官集團欺負死。


    張居正若撂了挑子。


    大明就如同缺了一根擎天的柱子,立馬就有傾倒之危。


    李太後深唿一口氣,然後看向馮保。


    “張閣老請辭,你便拿著辭呈迴來了?不知勸一勸,搞明白他為何請辭?”


    馮保一臉無奈。


    “小的……小的……根本沒有見到張閣老,張府管家稱其身體不舒服,正在休息,將此辭呈交給小的,便讓小的迴來了!”


    莫看張居正平時對馮保甚是客氣。


    但真要不搭理他,馮保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馮保有此地位或者說能活得像個人,全靠借小萬曆的勢。


    而在小萬曆身邊。


    最重要的是李太後,其次是張居正,他最多排名第三。


    李太後緩了緩,又看向馮保。


    “立即命人將發往甘肅的奏疏追迴來,另外,將此辭呈交給呂閣老,讓他想辦法。”


    李太後還是很睿智的。


    一旦那道“下不為例”的奏疏發到甘肅,再發旨撤迴,那就是打朝廷的臉了。


    她必須留著後路。


    若真不得已需要妥協,她便妥協。


    ……


    內閣值房。


    嘩啦!嘩啦!


    呂調陽戴著水晶靉靆,翻閱奏章,寫著票擬。


    今日之奏疏。


    大多都是主張廢除《給驛條例》的。


    呂調陽批閱片刻後,感概道:“叔大一片公心,可惜太激進了,此事確實應緩緩圖之啊!”


    就在這時。


    呂調陽表情一窒,突然看到了一篇不一樣的奏疏。


    “臣奉命記注,三月有餘,幸藉皇上如天之福,受益大焉。”


    “今觀衍聖公謝恩疏,耳聽民間之聲,不得不言。”


    “聖人之後,毫無聖痕,年入京師,見上為虛,販貨為實,雜貨高高乎如泰山,公驛行私,傾軋良善,有失大節,苦魯之驛夫久矣,然不韙之名,上受之……”


    “臣知上待臣有禮,不輕嗬譴,然此等奸行縱橫,擾亂綱紀,羞本朝而譏青史……”


    “臣一念樸忠,仰垂上覽,願國計幸甚,蒼生幸甚!”


    ……


    呂調陽一臉驚訝。


    此奏疏竟在彈劾衍聖公以麵聖為由,年年夾帶私貨售賣。


    這哪裏是在彈劾衍聖公!


    這分明是在抨擊當下諸多官員公驛私用,力挺《給驛條例》繼續施行。


    這是在與皇帝唱反調!


    這是在質疑朝廷公議之事!


    “好大的膽子!此事若細查,那不是打孔夫子的臉嗎?”


    呂調陽翻到落款,上寫著:翰林院檢討沈念。


    “老夫以前一直覺得他是個隻會考試的書生,而今也不過是個隻會講學的學官,沒想到竟有如此膽氣,雖然此時上奏不合時宜,但此子之膽略,令老夫刮目相看!”


    就在這時,馮保拿著張居正的辭呈來到了內閣。


    呂調陽看過之後,有些腦袋發懵。


    張居正可從來不玩虛虛實實那一套,他是真想撂挑子了。


    “這……這……這……”


    呂調陽有些語塞,緩了緩道:“馮公公,我叫上子維(即禮部尚書張四維)立即去勸說叔大,入夜之前,一定向陛下迴話,至於這些奏疏,全部留中不發。”


    說罷。


    呂調陽將沈念的奏疏塞進懷裏,快步朝外走去。


    他準備拿去讓張居正瞧一瞧,或許解決此次朝堂危機的鑰匙就藏在裏麵。


    馮保點了點頭。


    ……


    半個時辰後。


    沈念彈劾衍聖公孔尚賢的奏疏傳到了孔尚賢的耳中。


    官員奏疏。


    經通政司數名書吏之手,又沒有蠟封,裏麵的內容外泄,實屬正常。


    當孔尚賢聽到那句“公驛行私,傾軋良善,有失大節,苦魯之驛夫久矣,然不韙之名,上受之。”後,簡直氣炸了。


    簡單翻譯一下就是:是他,薅朝廷羊毛!是他,欺壓途徑驛夫!是皇帝背負著罵名!”


    這個罪過,都足以誅九族了。


    孔尚賢勃然大怒。


    對他而言,名聲相當重要,不準許任何人玷汙分毫。


    當即。


    孔尚賢便奔赴翰林院,欲尋沈念理論一番。


    ……


    半個時辰後,翰林院檢討廳前。


    孔尚賢高聲道:“沈檢討,可否出來一敘?”


    沈念聽到此話,便知孔尚賢知曉遭他彈劾了。


    沈念大步走出。


    “下官參見衍聖公,不知衍聖公有何指教?”


    孔尚賢麵色冰冷地看向沈念。


    “沈檢討,前日你說話不合時宜,本公不過訓斥了你兩句,你竟誣本公名聲,真是好大的膽子!”


    沈念麵色平靜。


    “衍聖公,是非對錯,人在做,天在看,下官隻是說了應說的,至於是否誣你名聲,朝廷徹查後,自有公論。”


    “法無禁止即可為,本公進京攜帶商貨,實乃助山東百姓售貨,以增歲收。至於所得薄利,乃朝廷對我孔家的恩澤,你大放厥詞,是在質疑陛下,質疑大明曆代聖君對我孔家的恩澤嗎?”


    孔尚賢張嘴就為沈念扣了頂“質疑君上”的大帽子。


    而此刻。


    檢討廳前集聚了許多人。


    無論誰和衍聖公吵架,那都是大事情。


    沈念冷笑一聲。


    “衍聖公,你說此話,自己能相信嗎?滿嘴仁義道德,一心生意算計。朝廷念孔聖人於天下人之恩,養其後裔,你不但不思為君分憂,反而挖朝廷牆角,使得百姓結怨於朝廷!”


    “一身銅臭,忘卻本心,不知其恥,反而在此大言不慚,孔夫子他老人家若聽到你說出這番話,定高唿不肖子孫,將你逐出家門!”


    ……


    沈念兩世為講師,練得一副好嗓門,且知曉哪裏該用重音,哪裏該拉長聲音。


    氣勢十足。


    孔尚賢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你……你……你……”孔尚賢被罵得啞口無語。


    “你……等著,陛下定會為本公主持公道!”


    說罷,孔尚賢甩袖離開。


    此刻,他還不知張居正請辭之事,不然絕對不敢如此囂張。


    沈念望了望周圍目瞪口呆的眾人,長唿一口氣,喃喃道:“如此罵人,過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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