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燁張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麽,一切都是混沌的,似黑似白,分不清誰多誰少,這對他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消息,因為他是不含絲毫雜質的邪,會成為眾矢之的。


    “帝國?草菅人命的不是我們,搜刮財富的不是我們。


    百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有趣的是,水不需要船,但他們不能,沒有船他們甚至不知道該流向哪裏。


    所以告訴我誰是正義,我很好奇。”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迴答,紹特沒再窮追猛打,而是給寧燁倒了一杯酒,恢複溫和的模樣。


    “帝國很不堪麽?橫向比較,扶貧,醫療,農業,工業,基建,治安,環保,技術,上進心,綜合考量下來,你找不到第二個能和它比肩的國家,保障了絕大部分國民的基本生活,幫扶最後那一撮國民砥礪前行。


    縱向比較,邁入現代化的國家優化改進了奴隸製,地主製,分封製,皇權專製等封建製度的方方麵麵,使之效率更高,更穩定,更適用於現代社會的生產效率。


    永遠不缺傻子以為西大陸會是救贖,對手裏起碼有個幾千萬的人當然是,沒有的話最好,我不希望家人病危的時候缺少可移植的新鮮器官。”


    “但是……”在他停頓的時候,寧燁很貼心地補上一句,作洗耳恭聽狀。


    紹特食指有規律地敲打大腿,他輕啄一口雞尾酒,平淡道:


    “帝國自以為與西大陸,西日等一眾國家不同,規避了它們的缺陷,蒸蒸日上,太陽永不落下。


    不過真相是,世界前所未有的緊密聯係在一起,帝國正摸著他們曾經的輝煌,朝著既定的,無法改變的落點前進,他們的彷徨,卑鄙,掙紮,醜態會一個不落,沒有絲毫反省,抱有僥幸地一一驗證在自己身上。


    縱觀曆史,你會發現一個有趣的點,無論社會如何發展,其中變化的隻有生產力。


    你可以披上各種各樣的皮,述說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今有多先進,現代,文明,與之前截然不同。


    當然,你在飛速發展,你說的一切都是對的,但發展停滯之後,需要過一段時間才能認清停滯的事實,這時就會明白,一切都沒有變,奴隸,奴隸主,賤民,貴族,不過包了一層文明的包裝就能讓人自欺欺人。


    一百多年前每天18小時輪班生產鋼鐵,現在每天12小時輪班生產手機,是更文明了嗎?不是,是優化調整,可持續的前提下最大化汲取勞動者的生命,不被榨幹最後一點價值之前決不允許停止。


    而你需要感恩,是先進的現代文明給了你養家糊口的工作,每個進廠輪班到死的工人聽到帝國的偉大都會驕傲的挺起胸膛。


    總有人跳出來反駁,他們在文明社會,沒人限製強迫他們,和過去不一樣,當然了,一百多年前在蒸汽機旁挖煤的工人有被限製嗎?


    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有人豪車別墅,有人為吃上飽飯奔波,而後者越來越多,前者永遠是前者的親友,貧富差距永遠隨著發展越來越大,1%的人遲早會掌握99.8%的資源。


    我告訴你我們的工作是什麽,我作為帝國官員,負責把上級通知複製粘貼給下級處理,上級負責把他的上級通知複製粘貼給我處理,下級負責把我的通知複製粘貼給他的下級處理。


    你問我通知是哪來的,發起人口頭說兩句方向,下級擴寫成通知下發,所有人都是這麽發的,包括我。


    我實際掌控的多家公司,作為其中幾家的背後老板和幾家的實際最大股東,我負責與其他公司股東或老板在聊天群裏比拚每日收入,每日結算戰績,贏的人得到其他人的恭維馬屁,進群的最低條件為每小時收入1000,也就是每日兩萬四。


    我們不負責任何事,不參與任何事,錢自動按時入賬,這就是生活,而不是你們的「生活」。


    不斷有人前仆後繼,提出一個又一個理論模型,號稱資源豐富之後,號稱發展起來之後,號稱未來一定之後,掛著未來共富貴的皮賣著現實剝削的肉,與他們所唾棄的一般無二。


    但貧窮和資源的多寡無關,和分配比例無關,你知道它和什麽有關嗎?


    貧窮,是維係社會運轉,資金流動的基礎能源,你想煮一鍋水,首先你要有水,那就是貧窮。


    如果大家都生活無憂,誰來生產,誰來服務,誰來讓社會資金運轉起來,繼續用未來換現在的擊鼓傳花。


    隻要你還在為生活奔波勞碌,你就要生產什麽,服務某人,或者充當其中的開塞露,做財富的搬運工,給你剛剛好堅持繼續工作所需的報酬。


    如果你吃得飽就讓你穿不暖,如果你穿得暖就讓你居無定所,如果你一切順利就抓你的子女軟肋,你停不下來,周圍的一切都在推著你,不能停,停就是死,你承受苦難所維係的一切就會崩盤亂套。


    隻有水足夠多,不停加,這壺水才能繼續燒下去,否則水燒幹了,壺就會壞。


    就這樣,係統正常運轉。


    everything will be just fine.(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車內安靜了許久,寧燁看著誇誇其談的紹特,眼神略有變化。


    “我從陳洪友那裏聽過你以前的言論,和現在的調調衝突有些大。”


    紹特臉上的笑容停滯了一瞬,哦了一聲,道:“原來是陳神父,我上過他的課,他是唯一走下講台叫醒我的老師,他和你說了我?”


    寧燁驚疑不定,陳洪友曾是刑官的老師,是不是有些太巧了,還是某種必然,這讓他想到了自己。


    大腦極速運轉,除了對神父的恐懼感進一步加深別無他用。


    “父母送公司,壓榨員工,路上突然發瘋殺人,如果不了解你的過去,我會以為你是個得到超能力的網絡憤青。”


    紹特很是失望的嘖了一聲,“他就是這麽跟你介紹我的,太失禮了。”


    “我相信他介紹的已經足夠全麵了,你隻是個殺人為樂的瘋子,包了層悲天憐人的皮就以為自己還是正常人。”


    紹特誇張的撇下兩邊嘴角,怪叫道:“天啊,原來我是個怪物,多謝提醒……哦,我差點忘了,剛剛你拜訪的那戶人家,他們一家三口,父親是一家小公司的程序員,母親是初中老師,他們是相親認識的,程序員不喜歡老師的命令,老師不喜歡程序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懂得用儀式感來取悅她。


    萬幸,他們有一個乖巧伶俐的女兒,給生活增添了一點彌足珍貴的色彩,小女孩剛剛上幼兒園,他們想等明年新家準備好給她一個驚喜。


    然而有一天女兒迴家,她說:媽媽,幼兒園的朋友們身體都不舒服,老師也不舒服,我也有點不舒服。


    你猜接下來是什麽?驚慌,掙紮,不甘,絕望,不舍。


    很遺憾沒有攝像頭拍下來,不然可以拿下今年電影節的各大獎項,最後一個鏡頭,懟臉拍攝,夫妻緊握彼此的手躺在床上,身上滿是女兒的膿水,空洞呆滯地望著天花板直至咽氣,屍體迅速腐爛分解,一家三口融為一體,他們幸福美滿的照片靜靜立在桌上。


    媽的,任何人看到這一幕都會忍不住思考,人性,道德,環保,法律,社會,曆史,未來,糞便的組成成分,你總要思考些什麽,來證明你的同情心。”


    說到這裏,紹特看著寧燁,突然笑了出來。


    “噗嗤。哈哈,對不起,我開了個玩笑。”


    沒有人笑,寧燁忽然意識到,音樂不知什麽時候切換成了舒緩的小提琴。


    “我是說,為什麽非要等同伴看不到了才讓老鼠把他們喝掉,為什麽要隱藏自己怪物的本質,像一個虛偽的人類。


    到底是人類的憐憫抵不過動物的本能,還是說人類的你不過是你的幻想,是弱小時不由自主衍生出的保護自己的慣性,讓你下意識對他們的遭遇表現出同情,以免被人發現異常。”


    江姝靜猛地轉頭,不敢置信地看向寧燁,他的麵皮抽動一下,目露兇光,沒有迴應紹特的戲謔嘲弄。


    為什麽刑官會知道,某種手段,還是沒有被發現的人,無形的壓力一點點將他擠到角落,連動手的念頭都被死死壓住。


    至於吃光那一家人,他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做,仿佛出自本能,又不希望被人知道。


    等迴過神來,深不見底的罪惡感填滿了他的心,但於事無補,溫馨暖和的飽腹感與舌尖迴甜的甘香讓他昏昏沉沉,想要好好躺一會兒,最好睡個午覺。


    他強忍住不去看江姝靜的灼灼目光,沉聲問道:“殺的人有問題,還是殺的目的有問題?高高在上的你突然下凡,像個人類一樣破防嘲諷,隻可能是把這件事當成自己的驕傲。”


    紹特臉色微變,鼻子裏長長的噴出一股氣,搖頭晃腦道:“難得有人聽我念叨,卻沒有昏昏欲睡,努力思考,我欣賞你。”


    迎著寧燁無語的目光,他說出答案:


    “那是一場很簡單的對比實驗,測試維係社會穩定的基礎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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