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羽的出生是一場意外。


    校外紋身打架的黃毛混混,和毛還沒長齊的初中太妹,因為沒錢導致意外懷孕,又是因為沒錢,所以在學校的廁所把孩子生了下來。


    出生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他也不清楚。


    媽媽說,爸爸想隨便找個垃圾桶丟了,是她據理力爭才保住他。


    爸爸說,媽媽想把他衝進蹲坑,是爸爸掐著她的脖子才保住他。


    兩人總是在他麵前爭這個,說自己的版本時都色厲內荏,但卻十分肯定不是對方的版本。


    反正結果是,劉羽還有父母,不知道如何去表達愛,但會偶爾透露他們在表達愛意的父母。


    他的生命也比其他所有孩子都要頑強許多,靠著幾口奶,搗碎灌水的零食,就這麽活了下來,爸爸說是關二爺保佑。


    名字是爸爸起的,他姓劉,尤其喜歡關二爺,所以孩子叫劉羽,媽媽無所謂,也起不出來別的名,就同意了。


    劉羽沒見過他的爺爺奶奶,爸爸帶他出去騎自行車兜風的時候說,他在農村長大,從小都是由他爺爺奶奶養的,隻有年幼時見過父母幾麵。


    後麵偷聽爺爺奶奶講話,父母在城裏各自找了新的伴,都過得不錯,隻有父親每月寄點錢迴來。


    爺爺在田裏種地,一個腳滑,腦袋碰巧撞在石頭上,曬了一早上,被鄰居發現,人已經沒了。


    奶奶傷心過度,一人獨處時,被一口濃痰噎住,等他闖進屋,奶奶蜷縮在床腳,也沒了動靜。


    父親終於迴來,帶著一腔怨憤辦完了喪葬,在鄉裏鄉親的注視下,帶走了他。


    父親在路上質問他,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否則為什麽他還活著,他無法理解,無言以對。


    等到了城裏,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父親會這麽說,父親蛻變為精致幹淨的城裏人,粗獷、髒亂的農村成了他的瑕疵,他不禁感到羞愧,畢竟隻剩下這麽一個瑕疵。


    所以他悄無聲息地離開,偷走兩千塊錢,父親沒有報警,全家搬到另一處房產去了。


    這是爸爸去而複返,見了房子的新主人才知道的。


    說完爸爸這邊,輪到媽媽。


    外公外婆不待見女兒,也不待見女兒的老公,理所應當的,更不待見這個外孫。


    所以兩人吸取經驗,又生了一個娃娃,還是女兒。


    他們把二女兒看得死死的,一舉一動都要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劉羽後來聽說,他二姨第一次偷偷逃出家門,和同學去網吧打遊戲,被出門買菜,順便巡視網吧的班主任抓了個正著。


    外公外婆接走二姨後,帶了一夥人,抓住二姨,送上一輛麵包車,不知道去了哪裏。


    外婆跟他說,二姨是去改造了,迴來後就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你個天生壞種可沒這個福氣。


    然而二姨走的不久,不到半年,迴來時,隻有一張蓋了紅印子的a4紙,和一小段監控錄像視頻。


    二姨在戒網癮機構的食堂吃飯,吃到一半,拿鐵筷子戳進自己眼睛裏,因為地處偏遠,加上沒有緊急處理,上救護車後,地上留下的血攤子已經比她身子大了。


    這是三個月前的事,骨灰被機構領走,拒絕交還。


    人稀裏糊塗的沒了,好在她離開得足夠久,外公外婆隻在外人麵前哭,誰讓他們去討個說法,便成了他們的敵人,不對質到鞠躬道歉就不會罷休。


    好在,他們依舊年輕。


    還不夠嚴密。


    這一句話仿佛成了他們的心魔,時不時念叨著,每天都窩在屋裏不出來,可能想給他生個三姨或者三舅。


    直到有一天,媽媽接到一通電話,出門不知道去了哪裏,到了晚上才迴來,手上拿著一張表格單子。


    原來二姨除了眼睛上的致命傷,她的太陽穴,脖頸,手背有中度燒傷,下身有大量傷口,有的是舊傷,有的是新傷,和致命傷差不多新。


    媽媽第二天就將那家機構告上法院。


    當天下午,來了兩夥人,一夥是戴著帽子的胖叔叔們,一夥是穿著西裝的酷阿姨們,將老舊逼仄的出租屋徹底填滿。


    媽媽被擠在角落,隻能緊緊抱著劉羽,才能獲得一絲熱度。


    第三天,媽媽撤訴了,一名戴著帽子的胖叔叔領著媽媽和劉羽來到拘留所。


    二姨的班主任被關進牢籠裏,披頭散發,閉眼捂著肚子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嘴裏時不時輕哼兩聲。


    她去醫院偷東西,被逮捕歸案。


    胖叔叔說的沒頭沒尾,劉羽不知所雲,隻覺得媽媽的手指甲掐進自己的手心裏,又冰,又冷,疼得透心涼。


    所幸,二姨的故事已經落下帷幕。


    劉羽的童年無疑要輕鬆一點,三人住在一間小小的出租屋裏,媽媽把他當寵物養,給口吃的,喝的,就自己躺在床上玩手機去了。


    爸爸晝夜顛倒,晚出早歸,每次都會帶點什麽迴來,幾條煙,幾瓶酒,一袋子錢。


    他有一項成名絕技,快刀手,一隻手放在桌上,手指攤開,利刃在手指縫指間快速移動,速度隨著周圍人的吼叫越來越快,如同四把刀子同時戳在指縫間。


    無論多快,直到結束,手指都毫發無損,極度的危險與刺激讓人血脈僨張,如野獸般怒吼咆哮。


    靠著這項絕技,爸爸脫離普通小弟的地位,總能接到老大電話,陪老大去見各種大人物。


    這是他的驕傲,所以他要傳承給兒子,媽媽猶豫許久,沒有反對,畢竟是他們家維係生活的根本。


    同齡人還在幼兒園玩鬧時,劉羽就這麽懵懵懂懂的,和爸爸一起從最簡單的開始練起,捅刀子。


    這並不簡單,要用力向前捅的同時使勁穩住刀子,精準把握它的行動軌跡。


    練了一年,練出力氣和巧性後,開始學習耍花刀,類似於甩筆,讓刀在手指間跳舞,很是好看,因為危險,比甩筆好看的多。


    爸爸說,要做刀的主人,而不是刀的奴隸。


    劉羽不懂,但爸爸這麽說了,就好好練,手上多了很多刀口,後麵越來越少,直至刀子在手裏跳霹靂舞,也傷不到手分毫。


    他好像懂爸爸說的了。


    終於到了快刀遊戲,爸爸親手示範,一遍快,一遍慢。


    劉羽驚歎於爸爸手藝之精湛,在爸爸的教導下慢慢戳在手指尖的縫隙。


    刀子戳在桌子上發出咚咚的響聲,慢慢超快,心中警鈴大作,心髒隨著咚咚聲響快速跳動,一刀錯就是手指分離,那讓人頭皮發麻不敢唿吸的危險,在父親的控製下隻剩下刺激。


    第一次就成功了,雖然是靠父親把持,但也是成功。


    劉羽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二姨,到底要付出多大的勇氣與決心,才能用如此血腥殘忍的方式自我了結。


    她一定是過得太苦,好在沒活幾年。


    第二天,爸爸死了。


    老大親自登門道歉,向母子倆講述經過。


    他打電話讓爸爸一起去陪客人,這次的客人來頭很大,背景通天,聽說了爸爸的絕技,特地邀請前往夜總會展示。


    但等他們進入房間後才知道,這次不是戳自己的手,是戳客人手下的手,手下如果受傷,客人就要試試他的手。


    無論老大如何勸說敬酒,客人都不改口,爸爸硬著頭皮答應了。


    爸爸多年功夫,手藝爐火純青,表演很是順利。


    老大和爸爸都鬆了一口氣,笑嗬嗬地想進行下一步商談。


    客人說,這才第一個,哪到哪啊,我帶來的手下,都給弄一遍,試試膽。


    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昏暗的光線下,刀尖閃爍著冰冷的光芒,老大與客人杯觥交盞,交談甚歡。


    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刀尖的光線閃過眼睛,亦或是別的什麽,爸爸一個晃神,立馬恢複過來。


    第十一名手下的中指第二關節多了一道一厘米長的血線。


    客人立馬興奮起來,嚷嚷著讓手下抓住爸爸,把他的手摁在桌上。


    老大說,爸爸的右手手指都被切了,手掌被捅成篩子,然後又換成左手,最後痛暈過去,失血過多,死了,屍體被客人的手下處理了,不用擔心喪葬的費用。


    老大臨走前留下兩萬塊錢,總共兩萬五千塊的生意,已經賠得隻剩下條褲衩子。


    爸爸以為自己是刀的主人,卻成了刀下的豬羊,連奴隸都算不上。


    劉羽突然發現,自己不敢動刀子了,刀尖上的光芒晃的刺眼,嚇得他六神無主。


    原來自己隻是學了爸爸的形,卻沒學到他的意,爸爸不在,連形的架子都搭不起來。


    錢很快便分文不剩,媽媽也不知道花到哪裏去了。


    想去找外公外婆要錢,卻發現他們同樣一貧如洗。


    兩人想通了,一定是性別的問題,換成兒子就沒問題,於是買了一堆補品,被騙光積蓄。


    這時媽媽才後知後覺,她連一個爸爸的親人都不知道,反而需要劉羽告訴她情況。


    從這天開始,出租屋多了很多人來來往往,有老的,有年輕的,有胖子,有瘦骷髏,有醜的,有不算醜的,都抱住媽媽不鬆手。


    劉羽隻得出門,等排隊的人走光。


    媽媽變得喜怒無常,有幾天會很想和這群叔叔們在一起,有幾天卻坐在牆角,把頭埋進腿裏哭泣。


    她的手腕多了密密麻麻的劃痕刀口,手上總是拿著酒瓶,將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沒有酒,就吃幾粒安眠藥入睡,有時吃的多,有時吃的更多,但第二天總會醒來,抱住劉羽不鬆手。


    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勇氣,也是她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劉羽心裏說不上什麽感覺,悲傷,憤怒,亦或是兩者皆有,他想改變現狀,卻不知道如何改變。


    父母都不是聰明人,隻能像刺蝟一樣,對其他任何人豎起尖刺來保護自己,看到好處或者無法抵抗,才會亮出肚皮,但到最後為了活著,隻能把刺剃光。


    劉羽隻知道這麽個活法,不得不踩在父母走過的腳印上,活得可以看到自己的死相,但他想帶著刺死。


    他把頭發染成綠色,剪燙成莫西幹發型,因為爸爸說,越張揚,越能保護自己。


    他戴上耳釘,唇釘,鼻釘,和一長一短的銀鏈子,因為媽媽說,人活一張皮,沒個型別人會看不起你。


    他給自己起了個外號,叫刀疤,因為爸爸媽媽說,出門在外,臉是自己給的,名頭要想好。


    人的一生說來枯燥無聊,仔細看去,也就那麽迴事。


    劉羽覺得,他從出生到現在,用刀和疤最能代表自己的人生。


    他迴家跟媽媽說,他要去闖社會了。


    醉得半夢半醒的媽媽把他拽倒在床上,告訴他什麽叫男人。


    趁著媽媽沉沉睡去,他稍稍把幾瓶安眠藥打碎成粉末,放一點水攪勻。


    他輕輕抱起媽媽,把水灌進嘴裏,緊緊握住她的手,卻沒想到瘦弱的母親,手上力氣卻很大,握得他手生疼。


    夜幕降臨,刀疤鬆開那雙又冰又冷的手,手心都是帶血的指甲印,疼得透心涼。


    他若有所悟,原來二姨教會了他太多。


    自此以後,他又拿得起刀了,和爸爸一樣快狠穩,和媽媽一樣歇斯底裏。


    刀疤很快便通過一手好刀法加入一個幫派,還無師自通,拿油漆把一部分刀子刷成黑色,一部分保持原樣,方便放冷刀。


    即使是幫派裏也極少有人願意和他打交道,大家是混社會,不是殺人放火。


    按規矩辦事的是人,拿刀殺人的是狗。


    社會人嘛,裝裝樣子,喝茶吃飯,欺負欺負老實人就夠了,察言觀色才是正道。


    刀疤自得其樂,認為得到了其他人的尊重。


    幫派裏有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孩子,沉默寡言,不到必要時刻不會說話。


    這個孩子說自己有一個俠客夢,一人一劍走天涯,所以他的外號叫劍客。


    雖然他不會耍劍,但他夠狠,和刀疤一樣狠,一樣被排擠。


    他主動找刀疤,提出要合作,他不介意走天涯的路上再多一條狗。


    兩人撕打一陣,誰也沒玩陰的,單純比力氣與技巧,打的鼻青臉腫,站不起身,此後形影不離,有刀就有劍,還多了一個約定,內戰不打臉。


    他們誌同道合,整一樣的造型,在幫派裏名氣很大,有其他幫派過來找麻煩,擺不平就讓他們給人放放血,事兒就妥了。


    他們約定好,以後要一起統一江湖,做一輩子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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