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下河市空氣中帶著躁動不安的熱氣,橘黃色的路燈沿著主要街道,給夜晚沉睡的城市點上了一盞夜燈。


    寂寥的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背著一個瘦小的女生,步履維艱朝教堂方向行去,口中喃喃自語。


    “堅持住,哥在呢,很快就到了,很快就到了...”


    背上的女生閉著眼,眉頭時不時皺起,身體輕輕顫動。


    寧燁已經感覺不到身體了,隻能依靠視覺來確定自己還能挪動雙腿。大腦昏昏沉沉也快要停擺,腦海中隻剩下兩個字。


    前進。


    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


    休息下吧,就坐一會兒沒事的,那個椅子可以躺...


    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


    別走了,停下,你他媽給我停下,你個劍塚聽不懂人話嗎?啊!停下!停下!停下!


    你給我停下!!!


    啊啊啊!!!


    耳畔傳來的低聲竊語變成咆哮,隨之而來的是尖銳的耳鳴。寧燁麵色扭曲,停下腳步,身體一陣晃動。


    等到重迴平穩,背著寧萌的手緊了緊,弓著的腰往前又傾了些,重力帶動著腿繼續往前行去。


    “堅持住,很快就到了,很快...”


    ......


    下河市的教堂外牆刷上嶄新的白漆,高高聳立兩個巨大的石柱,上麵遍布繁複的花紋,窗戶上的七彩玻璃被分割成標準的菱形,三角形的房頂上豎著一個上短下長的十字架。


    教堂門口,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成熟男子正站著朝街道看去,他的頭發麵容經過精心打理,袖口繡著金色的花邊。深更半夜站在外麵,他麵色平靜,一點也不著急。


    遠處一道身影緩緩走來,顫抖的腳踩在平實的地磚上,直到覺得站穩了,另一隻腳才敢動。


    神父抬起眉頭,快步走到他身邊,從他身上接過女孩,輕聲道:“你們安全了,我先帶她進去治療。”


    寧燁聽到神父的聲音,膝蓋一軟,跪倒在地,渾身冒出豆大的汗珠,直到背上的重量消失,嘴裏才吐出一口熱氣,強烈的窒息感頓時襲來。


    “唿...唿...唿..”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氧氣與二氧化碳快速置換,卻感覺怎麽也吸不夠,眼前黑蒙蒙的,大腦一陣暈眩。


    等唿吸緩和下來,寧燁抬起頭,身旁已不見神父蹤影,不遠處教堂的門開了一個小口,似乎在示意他可以進來。


    寧燁感覺隨時都要昏死過去,但還要確認寧萌的狀況,他兩手撐地,手臂軟軟地耷拉下來,使不上勁,於是頭抵在地上,頭腳用勁把身體頂起來。


    “頭好疼,啊嘶...啊。”


    掙紮到一半的寧燁轉動眼珠,身旁有兩雙腳靜靜立著。


    “爸爸,媽媽,我馬上就過去,馬上。”


    “啊!”


    寧燁大喊一聲,猛地站了起來,晃晃悠悠走進教堂,轉頭看著身後兩道身影,站在門外的陰影裏紋絲不動,默默注視他。


    “你們不進來嗎?...不進來啊,那好吧。”


    教堂內部一排排木製長椅整齊擺列,頭頂高高的拱頂連接兩排的石柱,滿是華麗繁複的花紋,給人高不可攀的神聖感。


    寧燁強打精神,向裏麵走去,來到教堂盡頭的神父旁,寧萌正躺在椅子上,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寧萌緊皺眉頭,額頭冒著虛汗,她的肚子高高鼓起,像是懷胎十月的孕婦,裏麵有什麽東西正不斷往外拱。


    神父手上拿著一個水杯,一手扶背,一手將杯中的液體慢慢倒進她的嘴裏。


    嗤——


    一陣燒焦的聲音從寧萌肚子裏傳來,伴隨著蟲子的嘶鳴,鼓脹的肚皮飛速扁平,她的眉頭鬆下來,漸漸傳來輕微的鼾聲。


    神父見狀,把杯子放到一旁,起身扶著寧燁坐到後一排椅子上,用沉穩安撫的語氣說道:


    “她沒事了,靜養一段時間身體便會痊愈。我叫陳洪友,是負責這座教堂的神父,我明白你很疲憊,但請和我說說發生了什麽。”


    寧燁屁股隻坐了一半,保證自己清醒,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全盤托出。


    陳洪友的表情由驚訝變為凝重,又從凝重變為欣賞。他輕拍寧燁的肩膀,“辛苦你了,我會幫忙處理好你家裏的事。”


    “家裏的事?”


    “是啊。”神父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我會拜托特事辦的警員去現場,記錄好後會處理掉超自然痕跡。”


    “在普通的檔案裏你的父母會是死於意外,特事辦的檔案則真實記錄情況。哦,特事辦你知道吧,特殊事務處理辦公處,隸屬於中央特事部。”


    聽到這番言論,寧燁眼中多了一絲清明,感覺接觸到世界的另一麵,“那個女鬼呢?我父母死於非命,我和妹妹死裏逃生,我...”


    “她選擇你,作為詛咒源頭,也就是惡魔降臨的容器。”神父的話讓寧燁愕然,想起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姿態,吞下口水,“容器?這麽恐怖的東西,需要我做什麽容器?”


    “不是她,而是她背後的惡魔。”神父十指交叉,手肘放在大腿上。


    “她隻是一個受到詛咒汙染的靈魂,惡魔本體是不會暴露在人世的,它們不適應我們的環境,像是把能打倒北極熊的愛斯基摩人扔到熱帶暴曬,你一根指頭就能把他戳倒在地。”


    “我們體內被種下「坐標」,就成了惡魔的宿主,被逐步改造成合適它生存的容器,身體每次受傷後愈合,它都會奪走身體和神誌的一部分控製權,直到你徹底被奪取,惡魔便會通過坐標定位占據你的身體。”


    寧燁感覺空間在一點點被壓縮,時間被無限延長,神父說的一個字他都不想聽懂,隻想快點結束這段令人不安的對話。


    神父沒有理會他的沉默,繼續提起語言這把尖刀,衝著他的胸口刺去,“盡可能活下去,一旦死亡,我們會下去的。”


    “哪裏?”


    “地獄。”


    “在你徹底被掌管前,詛咒會不斷出現,騷擾,襲擊,降身,你的身體逐漸異化,情緒越發絕望,達到一個臨界點,下一個死的就是你妹妹,她作為催化劑,讓你成熟,你就被‘做好了’。”


    一道沙啞的聲音突然插入,“那你能救我們嗎?”


    “老妹!你...”寧燁注意到勉強睜開雙眼的寧萌,突然的驚喜很快被更大的愧疚所淹沒,情緒低落下來。寧萌沒有理會他,隻是疲憊地看著神父。


    神父像是早知道她醒了,沒有絲毫意外,“坐標改造你,你也能使用它。趕在徹底失控前徹底異化身體和靈魂,坐標便會提前激活傳送惡魔,它會因為無法適應環境自我滅亡。但我這兒剛成立,沒時間帶你哥這個菜鳥,不過可以介紹給這裏的地頭蛇。”


    “地頭蛇?”


    “一群修道的詛咒宿主,人與自然和諧的典範。”


    沒等寧燁想清楚,寧萌輕輕點頭,“麻煩您帶我們去。”不管理由是不是真的,但不想收留的意思很明顯,既然能幫忙找去處,那隻能答應下來。


    陳洪友笑了兩聲,指著寧燁道:“他去,你待我這兒。”然後對愕然的兄妹倆不緊不慢地解釋,“你肚子裏的蟲卵還沒清幹淨,等幹淨了再找你哥也不遲。”


    “好,我聽您的,拜托您有時間的話照顧下我哥哥。”對完全超出認知的事物一無所知,寧萌猶豫片刻隻得答應。


    待神父叫來兩名修女,攙扶寧萌進裏室休息,寧燁緩緩說道:“不是因為蟲卵,是因為我吧?”


    陳洪友若有所思,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妹妹聰明果斷,但一觸及到家人,你倒是意外的敏感。”


    隨即他大大方方的點頭,“是,但這是為了你們好。我們這群宿主平常要盡量避開普通人,尤其是親近的人。”


    寧燁低頭掃視自己的身體,“我好像沒什麽不對吧?而且為什麽她能呆在您這裏。”


    神父露出一口白牙,“我自然有我的辦法。我們算是地獄的排頭兵,普通人沾染太多我們的氣息,下場都不太好。”


    ......


    經過專員處理,寧燁父母意外死於煤氣中毒,教堂代為辦理兩人的喪葬,寧燁二人看著父母修整過的安詳遺容,隻覺得虛假。有記者過來報道宣傳,教廷為民服務的理念進一步擴散。


    寧萌繼續走讀上學,教堂騰出了一個房間供她生活。


    寧燁不顧同學老師的勸阻,辦理了休學,看著手機上老師發來的捐款沉默不語,隻能一再感謝他們的好意,把恩情記在心裏。


    自從那天過後,兩人默契地不再交談。


    ......


    下河市市中心,人群在街道上來來往往,行事匆匆,兩道身影從人群裏走出,進入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巷子兩旁都是石頭築成的牆壁,延伸到盡頭,便能看到一家老舊的無名店麵,兩人站在不遠處。


    其中一人語氣中帶著不敢置信,“您確定是地頭蛇?”


    另一人嗬嗬一笑,“下河市特事辦道家駐點中街分點,別看我住的好,平常妖魔鬼怪,那可都是咱們本土道家處理的。”


    寧燁虛眼斜視,“您不是信上帝麽,怎麽還咱們了?”


    “唉呀。”穿著便裝的陳洪友一把攬過他的肩膀,“信仰是信仰,生活是生活,都大學生了怎麽不會辯證看待。”


    “趕緊進去吧,給你介紹介紹,我可老熟了。”


    老舊的木門不知多久沒打開了,發出快要報廢的呻吟,碰到門上的撞鈴發出叮鈴的聲響。屋外的陽光透過空氣中的灰塵顆粒照射進來。


    兩人進門後忍不住咳嗽,揮手散去周圍的灰塵,朝裏麵看去。


    屋內是普通餐館的樣式,一名光著上身的大漢側頭躺在一張桌子上睡覺,桌角滴著水,但桌上除了紙沒放東西。


    另一張桌子後麵,一名穿著黑色長裙的年輕女生翹著腿,露出黑色的長筒襪,把臉埋進書裏,聽到門鈴也沒有動靜。


    店子最裏麵的收銀台後,一個腦袋伸出來,觀察門口的情況,隨後輕唿一口氣,起身迎接,這人穿著一身整潔的西裝,戴著金邊眼鏡,儼然一副高級打工人的模樣。


    “陳神父,好久不見,抱歉,很久沒有打掃過了,請問這位是...”


    陳洪友點頭示意,介紹道:“這位是金延學,他是寧燁,幾天前剛被寄生的宿主,我看潛力不錯,就送到你們這邊來學習學習。”


    王延學麵露躊躇,“這我得請示下老板。”


    陳洪友點頭迴道:“當然沒問題,我也要找他聊聊。話說李妹子,叔叔來了也不打聲招唿。”說完他朝不遠處躲在書後的妹子誇張地大幅揮手。


    女生把書拿下,露出一雙平靜沒有情緒的眼睛,下麵被口罩完全遮住,然後又把頭埋進書裏,算是打過招唿。


    屋裏戴口罩幹什麽,不過這裏不戴口罩的反而不正常。寧燁打了個噴嚏,偷偷想著,這時身旁一隻手伸出,遞給他一條黃紙。


    “你掉的東西。”


    寧燁下意識接過,“啊?哦。啊?”


    一道身影出現在他的身後,龐大的陰影將他完全籠罩,粗重炙熱的唿吸吹起他的頭發,強烈的危機感在寧燁心中瘋狂警示,下意識一拳打過去。


    啪。


    這一拳打在堅硬如鐵的肌肉上,像是皮球拍到地板,發出惹人發笑的聲音。


    寧燁渾身僵硬,抬起頭,兩米五高的巨大身軀上,一塊塊肌肉鼓起完美的弧度,如同盔甲般護住身體,披肩長發像是一頭雄獅,發間的眼神中閃過一抹紅光。


    “等等!”金延學驚唿,但根本來不及反應,沙包大的拳頭唿嘯著罡風打到寧燁麵前,拳頭前的高壓抽走周圍的空氣,他已經能預見自己腦漿迸裂。


    唿。


    拳頭停在寧燁眼前不到一厘米,拳風在他臉上劃出一道血痕。


    “可以啊,定身符都能用出來了,不知道能力是什麽。”


    龐大的身影發出一聲輕笑,隨後全身一震,收迴寧燁麵前的拳頭,扯下胸口的黃紙。


    寧燁這才感覺到手上的黃紙消失不見,竟是他打在那人身上後黏到上麵。


    “魏磊,不要粗魯對待客人!”金延學分開兩人,但更像是名為魏磊的巨大人影主動後退。


    魏磊嗬嗬笑道:“金會計你定力可是比神父差多了,他可是從頭到尾沒動過。”


    眾人看向陳洪友,書後也偷偷露出一雙眼睛,他站在原地,雙手後背,露出看不懂的微笑,“當然了魏老弟,我相信你不會欺負我帶來的人。”


    “誰他媽大早上吵吵,這是老子的地盤!”樓上突然傳出一陣怒吼,隨後是嘭嘭嘭的腳步聲,把地板踩的震天響。


    屋內的門嘭的一聲被一股巨力打開,一個渾身酒氣,滿臉胡須的灰發大叔怒氣衝衝的走過來,看到陳洪友後怒意緩緩消失,詭異地十分平靜。


    “啊,貴客啊,來幹什麽?”


    陳洪友還是那套標準笑容,“老板,給你們送來個潛力巨大的小夥子,而且我都不知道他已經進入初階了。”


    “行,就這樣吧,出去聊?”老板一臉無所謂,粗暴地結束話題,自顧自走出門,神父向眾人示意,樂嗬嗬跟在後麵。


    幾人麵麵相覷,寧燁微微鞠躬,率先打破寂靜,“你們好,我是寧燁,剛被種下坐標,請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


    “多多關照。”


    兩人說完各迴各處,留下尷尬的寧燁,他感覺身後有人看自己,轉過頭,看到書上麵露出的眼睛。


    “你好,請多多關照。”


    “李尋清。”


    女生聲音有些沙啞,她輕輕點頭,又把頭藏進書裏。寧燁輕唿一口氣,感覺似乎沒那麽尷尬了。


    ......


    “所以,你來幹什麽?”老板看著巷道外的湛藍天空,深吸一口劣質香煙,吐出白色煙氣。


    “說了,送你們個人才。”煙氣跑到陳洪友臉上,他的笑容依然沒變。


    “就這樣?那還真是謝謝你了,神父,所以呢,你想幹什麽?”神父這兩個字特意加重了語調,似乎對這個身份有些不屑,又或是在諷刺眼前這人。


    陳洪友的笑容悄然褪去,伸出一根手指,“一年,我要你以最快速度把他培養到中階一段,或者更高。”


    老板挑起眉頭,“不怕他受不了?魏磊也才這個速度,再快點就成鬼了。”


    “你還關心別人?”神父露出一抹嘲諷,“事成之後,我會全力支持你們三年,資源,人脈,功績,有我的就少不了你們,現在合作競爭製全麵推行,僧多肉少,你沒得選。”


    “行吧,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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