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簷下的燈籠又滅了一盞。


    林開元攥著最後一支火折子,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趙鐵鷹的屍體橫在五步之外,無頭脖頸正對著他,斷口處泛著蠟質的光澤。更漏聲從西廂房飄來,戌時三刻的梆子響得格外刺耳——距離子夜閉衙,還剩半個時辰。


    他貼著牆根挪向簽押房,燈籠在手中簌簌作響。方才趙鐵鷹遇害時,這盞從迴廊摘下的素紗燈籠竟自動亮起,昏黃光暈裏浮著幾縷血絲狀的紋路。林開元突然想起老仵作說過的話:枉死之人咽氣前盯著什麽物件,魂兒就附在上頭。


    簽押房的門虛掩著。林開元用刀尖挑開門縫時,燈籠光在青磚地上投出一片扭曲的暗影。他渾身一顫——那影子竟比他實際動作慢了半拍,像是有什麽東西拽著光影的尾巴。


    \"周書吏?\"他輕聲喚著當值文員的名字。案牘上的墨跡未幹,狼毫筆斜插在硯台裏,濺出的墨汁在宣紙上暈開成猙獰的鬼臉。林開元伸手試了試茶壺溫度,指尖傳來餘溫的刹那,背後突然響起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書架第三層的《大明律》正在自行翻頁。林開元倒退半步,燈籠光照在律典上的瞬間,泛黃的紙頁突然滲出暗紅血漬。那些血珠沿著字句爬行,在\"刑律·人命\"條目下匯聚成四個血字:燈籠易主。


    門外傳來瓦片碎裂的脆響。林開元吹熄燈籠蹲下身時,正看見窗外飄過一抹幽藍。那光影貼著遊廊移動,經過之處的燈籠接連爆出火星,有個提燈巡夜的衙役剛轉過月洞門,整個人便像被抽去魂魄般僵在原地。


    林開元屏住唿吸。他看見衙役手中的燈籠突然脹大如皮囊,素紗表麵鼓起密密麻麻的人臉輪廓。當第一聲骨骼碎裂聲響起時,燈籠\"噗\"地爆開,漫天紙灰中衙役的頭顱如煙消散,無頭軀體卻還保持著邁步的姿勢。


    更漏聲又近了。林開元數著梆子聲往後退,後腰突然撞上冰涼的物件。迴頭看見是存放燈籠的杉木箱,箱蓋縫隙裏竟滲出黑水,在地上蜿蜒成箭簇形狀指向東南——那是證物庫的方向。


    他忽然想起清晨驗屍時的異狀。更夫張二狗的無頭屍身被發現時,右手五指深深摳進燈籠骨架,仵作用解腕刀才將指節剔出來。當時燈籠上染著些暗紅汙漬,他還以為是陳年血跡。


    箱蓋突然彈開。


    七八盞素紗燈籠齊齊飄起,紗麵浮現出不同的人臉。林開元認出最前麵那張是趙鐵鷹扭曲的麵孔,燈籠骨架上還沾著捕快慣用的桐油味道。這些鬼燈籠懸在半空組成扇形,將他逼向牆角。


    林開元猛地掀翻杉木箱。箱底滾出個銅製更漏,戌時的刻度在燈籠光裏泛著青芒。當第一盞鬼燈籠撲來時,他抓起更漏砸向窗欞。琉璃碎裂聲炸響的刹那,所有燈籠突然定格,紗麵上的人臉齊刷刷轉向聲音來源。


    就是現在!


    他貓腰從燈籠陣下方竄出,後頸突然襲來刺骨寒意。餘光瞥見最後那盞燈籠的竹骨正在變形,尖銳的篾條如獠牙般咬向他右腕。林開元反手將火折子捅進燈籠,爆燃的火球中傳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


    廊柱陰影裏突然伸出半截手臂。林開元踉蹌著扶住那手臂站穩,卻摸到滿手滑膩——這是半個時辰前死去的馬夫老陳,斷臂處還掛著車馬房的銅鈴。更恐怖的是,老陳的無頭屍體正跪在十步外的井台邊,雙手保持合十姿勢。


    \"燈...籠...\"


    沙啞的呻吟聲從頭頂傳來。林開元抬頭看見梁上懸著個人影,是專司燈籠采買的劉管事。這胖子脖頸以上空空如也,右手卻死死攥著串銅鑰匙,鑰匙齒正隨著屍體搖晃在梁木上劃出火星。


    林開元突然醒悟。他衝向劉管事屍體時,三盞鬼燈籠從不同方向包抄而來。其中一盞紗麵浮現出周書吏的臉,淌血的嘴角正緩緩咧到耳根。


    鑰匙串墜地發出脆響。林開元在燈籠合圍前撲到屍體下方,指尖剛觸到銅鑰匙,頭頂突然傳來皮革撕裂聲。劉管事的官服前襟自動掀開,露出胸口碗口大的淤青——這正是今早收屍時不曾見過的傷痕。


    鬼燈籠發出尖嘯。林開元攥緊鑰匙就地翻滾,後背撞開證物庫門板的瞬間,濃重的血腥味嗆得他幾欲作嘔。二十三個燈籠位空了七個,剩餘的都蒙著慘白素紗,像吊死鬼伸長的舌頭垂在梁間。


    最右側的燈籠突然亮起藍光。林開元看見紗麵上浮出趙鐵鷹的臉,捕快的嘴正以誇張幅度開合。當他下意識湊近時,燈籠\"唿\"地騰起綠焰,火舌舔過的地方顯出焦黑字跡:亥時燈滅,魂歸幽冥。


    門外傳來紙張摩擦聲。林開元反手鎖死門閂,冷汗順著下巴滴在驗屍格目上。墨跡未幹的\"頸部切口平滑\"幾個字正在紙麵蠕動,筆劃扭曲成細長的脖頸,末端突然炸開成傘狀血花。


    他扯過證物架上的《燈籠記檔》,泛黃的冊頁記載著洪武年間舊案:有燈籠匠人被誣陷斬首,其妻用斬首台浸血的竹篾編了九十九盞燈籠,懸在順天府衙三月不絕。後來凡是觸碰過血燈籠的差役,皆在雨夜身首異處。


    窗外雷聲轟鳴。林開元數著庫房裏的燈籠,冷汗漸漸浸透中衣——算上自己手中這盞,正好二十三之數。而此刻門外此起彼伏的爆裂聲,正預示著燈籠熄滅的速度在加快。


    當第九盞燈籠炸裂聲傳來時,林開元突然發現手中燈籠的竹骨顏色加深,漸漸變成暗紅色。他想起張二狗屍體緊攥燈籠的姿勢,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每個觸碰過燈籠的死者,都會變成新燈籠的骨架。


    證物庫的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林開元抄起銅燈台抵住門板,轉頭看向牆角的銅壺滴漏——距離亥時還有三刻鍾,但門縫裏滲入的黑霧已經漫到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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