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銅爐香灰無風自旋,林開元盯著案幾上融化的牌位。羊皮紙上的血字正在汽化,鹹腥的霧氣中浮現出無數張人臉,每張臉都在重複做著口型——那是洪武八年被推下井的七歲男童最後的哭喊。


    \"少爺該喝藥了。\"王媽端著青瓷碗立在門檻外,裙擺滴落的黑水在地磚上洇出蓮花紋。碗中湯藥表麵結著層油膜,映出張倒懸的女人臉,發梢垂進藥汁裏像黑色的根須。


    林開元突然暴起打翻藥碗。瓷片割破掌心,血珠墜地時竟發出金屬碰撞聲。那些血滴在地麵滾動,聚合成指甲狀的形態,齊刷刷指向天井方向。王媽發出聲非人的尖嘯,眼眶裏爬出密密麻麻的青色線蟲,隨著頭顱的爆裂濺滿整麵磚牆。


    古井在暮色中沸騰,井口噴出的不再是黑水,而是粘稠的漿狀物。林開元用衣擺裹住手掌去抓井繩,卻扯上來半截泡發的臂骨——那分明是今晨在廢井裏看到的嬰孩手臂,腕上還係著褪色的長命縷。


    子時的梆子聲變了調。他舉著斷臂退到迴廊,發現整座宅院的木結構正在滲出樹脂狀液體。廊柱表麵的漆皮層層剝落,露出裏麵暗紅的木質紋理,那些紋路竟與家譜上的血漬路線完全重合。西廂房突然傳來指甲抓撓門板的聲音,節奏與他的心跳漸漸同步。


    \"開元...\"母親的聲音混著水聲從門後傳來,\"讓娘看看你...\"門縫裏滲出腥臭的泡沫,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虹彩。林開元握緊斷臂猛撞門板,卻在破門的瞬間僵在原地——雕花床上堆積著泡發的錦被,被褥下伸出數十條灰白的手臂,每隻手都戴著林府女眷特有的翡翠鐲子。


    祠堂方向傳來瓦片碎裂的巨響。林開元轉身時踩到灘粘液,仰麵摔倒的瞬間,他看見屋簷上倒掛著上百個鎮民。那些人身穿壽衣,脖頸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青紫的舌頭垂下來,舌尖凝聚的水珠正精準地墜向他的瞳孔。


    黑暗中有濕冷的手掌捂住他的口鼻。林開元瘋狂掙紮間扯下片布料,就著月光看清是半幅龍鳳喜帕。帕角的並蒂蓮繡紋突然蠕動起來,金線拆解成無數細小的蛇,順著指縫鑽進皮膚。手腕內側隨之浮現出暗青色的血管網,沿著小臂蜿蜒成井欄的圖案。


    五更天的梆子響了十七聲。林開元蜷縮在書房角落,發現更漏的流速忽快忽慢。當他蘸血在牆上記錄時間時,血字竟自動重組為\"戊時三刻歿\",那是他生辰八字的死忌。窗外飄來嬰孩的笑聲,紙窗突然映出個巨大的人形陰影,頭頂差半寸就能碰到屋簷。


    晨霧彌漫時,整座鎮子陷入死寂。林開元踹開老宅大門,青石板路變成了暗紅色的肉膜,隨著他的腳步泛起漣漪。路邊的水井全部噴湧著黑漿,每口井沿都趴著具浮屍,腐爛的手指整齊地指向鎮外宗祠。


    祠堂的青銅門環長滿綠毛,推開時帶起粘稠的絲狀物。供桌上的祖宗牌位全部倒轉,背麵用血畫著相同的鎮水符。當他伸手扶正曾祖父的靈牌時,木質突然軟化,牌位在他掌心融化成團蠕動的蛆蟲。


    正午的日光在跨過門檻的瞬間熄滅。林開元轉身發現門外成了口垂直的深井,井壁鑲嵌著無數銅鏡碎片。每塊碎片都映出他不同死狀的身影:有被井繩絞斷脖頸的,有被墨汁淹沒口鼻的,有被燈籠紙裹成繭的。最大的那塊鏡片裏,穿嫁衣的骸骨正從背後環抱住他,手骨按在他心髒位置。


    \"林公子終於來了。\"七個音調同時響起。林開元艱難轉頭,看見祠堂梁柱上垂下七條白綾,每根綾緞都係著個林氏女子的頭顱。那些頭顱的嘴唇保持翕動,腐壞的眼球隨著他的移動同步轉動。


    地麵開始滲出黑水,水位上升的速度超乎常理。林開元攀上供桌時,發現黑水中漂浮著完整的家譜,所有女性名字都被朱砂劃去,最後空著的那個位置正被血漬緩緩填滿——正是他的生辰八字。


    骸骨的手掌穿透胸膛時沒有痛感,隻有徹骨的寒意。林開元看見自己的心髒在青銅指骨間跳動,表麵布滿青黑色的血管。每根血管都連接著井底的某個存在,此刻正通過他的血傳遞著某種古老的頻率。


    祠堂開始坍塌,每塊墜落的磚石都化作黑水。在最後的清醒時刻,林開元看見全鎮居民列隊走入古井,每個人脖頸都係著浸透井水的麻繩。王媽走在隊伍最末,爆裂的眼眶裏開出一簇並蒂蓮,花瓣上滾動著新鮮的腦漿。


    冬至子時,南京欽天監的渾天儀突然爆裂。監正看著流向東南的汞柱,在奏折上寫下:\"浙東有陰氣衝鬥,恐生屍解仙。\"同一時刻,青岩鎮舊址上的野墳突然塌陷,露出下麵嶄新的青石板路。第一滴夜雨墜落時,路麵浮現出暗紅色的掌印,引向鎮中央那口苔蘚斑駁的古井。


    井底傳來嬰孩的啼哭,混著老嫗沙啞的哼唱。月光照見水麵漂浮的繈褓,金線繡的\"林\"字在水波中輕輕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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