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用。哪有付出去的傭金還要被退迴來的道理。”


    愛麗絲擺擺手,拒絕了這個提議。


    安德魯蒼白的臉皮上漲出血色,很是難以啟齒的模樣:“但我做的事情,完全配不上這份報酬。”


    “我幾乎沒能幫上您什麽忙,這段時間,也更多的是……”


    給威爾三兄弟做飯,看住三兄弟別闖禍,督促他們按時睡覺。


    愛麗絲忙不過來手頭的事,天天在外麵東奔西跑,安德魯感覺自己拿著殺手的錢幹著保姆的活。


    “克雷斯先生,您這段時間幹的事很有意義,讓我省心許多。”


    愛麗絲道,


    “那三個孩子,壘起來比一般人都高,旁人會被嚇壞的。”


    早幾天到的奧爾菲斯已經將安德魯的情況調查透徹。


    他現在忍不住插話:“那三個孩子…恕我直言,這樣怪異的外貌還有獨特的組合表演,讓我想起了一封因為沒有找到收信人,被退迴來的邀請函。”


    奧爾菲斯試探道:


    “愛麗絲小姐,您是在哪裏發現的他們?又是什麽時候帶迴來的?”


    “路邊撿的。”


    撒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能心虛。愛麗絲堅信她說出去的每一句話,


    “我看了他們的表演,覺得很不錯,就撿了。”


    奧爾菲斯:……


    “好吧。”


    小說家扶了扶自己的單邊眼鏡,有些無奈。


    愛麗絲騙完奧爾菲斯,還企圖當麵再拐一個,


    “克雷斯先生,剛才我們聊到哪了?哦,對了,我們聊到您這段時間的工作很棒。無論是活潑好動的戲謔,還是安靜的寡言與悲觀,他們現在跟您,估計比跟我還熟上三分。”


    “我希望您能再好好想想……”


    麵對真誠的愛麗絲,安德魯拳頭慢慢攥緊,似乎下了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


    他看著奧爾菲斯,歉意道:“抱歉,先生,我想單獨和愛麗絲小姐談談。可以把車停在路邊嗎?我們隻說幾句話,很快就迴來。”


    奧爾菲斯的目光掃過愛麗絲身上的薄款外套,叫停馬車,打開車門下去了,


    “夜深了,外麵的溫度又降了些。”


    “我請為我們駕車的那位好人去點杯暖身的酒,一刻鍾夠不夠?”


    “夠了。”


    安德魯感激點點頭。


    隨著奧爾菲斯離去,車門被關閉,愛麗絲抬眼望著車廂頂,忽然發現艾達的理論又一次生效了。


    狹窄的空間,背負著秘密的上帝信徒。


    這是一個典型的懺悔,或者說告解室的構造。


    愛麗絲坐直身子,溫和道:“克雷斯先生,您要和我說什麽呢?”


    安德魯雙手交叉而握,抵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頭顱垂下,聲音很輕:“愛麗絲小姐,我瞞了您一些事情。”


    “這才是為什麽我一定要離開的原因。”


    偷盜屍體,愛麗絲早已知道。


    她剛想放鬆,就聽到安德魯石破驚天的一句話——


    “我殺人了。”


    愛麗絲瞳孔微微一縮:“你殺了誰?”


    “馬歇爾,樂善好施的馬歇爾。”


    安德魯吐露出來的人名,讓愛麗絲迴憶了好一陣。


    她終於想起,這是拉茲教會的巡夜人,隨著安德魯的潛逃一並消失,至今還被教會懸賞尋找著。


    “為什麽要殺他?你是教會的守墓人,他是巡夜人,理論上來講,你們是不同崗位的同事,不存在競爭。”


    愛麗絲的平靜,很好安撫了焦躁不堪的安德魯。


    他深深吸了口氣,艱難道:“新仇,還有舊恨。”


    “愛麗絲小姐,在20多年前,我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那一刻起,就給我的母親帶來了極大的苦難。”


    “麵對我怪異的毛發顏色和懼怕陽光的特點,同樣信仰虔誠的父親消失了,留下她一個人單獨撫養一個怪異的孩子。”


    “媽媽那麽努力,沒有放棄。可她的房東,大家交口稱讚的馬歇爾,因為媽媽不肯扔掉我,強行把我們都趕了出去。”


    “我始終無法忘記…那是最困難的時候。媽媽把我抱在懷裏,穿過那些街巷去尋找價格低廉的租房。沿路的那些目光還有罵聲不斷。我想他們應該還是砸了東西,因為我聽到了母親的悶哼聲。”


    “從頭走到尾,一條街又一條街。晚上下起了暴雨,我們還是沒有找到容身之所。如果不是有看不下去的人收留了我們,那……”


    安德魯提起往事,眼眶濕潤。


    他努力控製身體的顫抖,盡量清晰地剖析自己的一生,


    “可那場雨……媽媽病得很重,沒有錢抓藥的我們互相握著手,直到她停止唿吸。”


    “媽媽給我留下的最後一封信,囑托我努力活下去,尋找到自己的救贖。”


    “我很聽話,所以我沒有活在仇恨裏。我幹過很多工作。無論多髒多累,隻要有飯吃,我就能做。日常積攢下來的微薄工資,我也像媽媽一樣捐給了教會,希望上帝能寬恕我的罪。”


    “所以在我長大後,恰逢拉茲教會上一任守墓人離開,神父破例讓我試試。”


    安德魯眼神暗淡,問:“愛麗絲小姐,您了解墓園嗎?我在那裏待過太久,我知道每塊墓碑的位置,棺材埋葬的深淺,以及屍體腐爛的速度。”


    “神父與修女說,教會的墓園,是離上帝最近的聖殿。隻要能夠埋在其中,就能獲得救贖,靈魂會佩戴著紫色的鳶尾花,被天使接入天堂。隻有善者才能長眠於此,無法洗清罪孽的惡人則葬在其他地方。”


    “我對此深信不疑,並且更加的虔誠。可是,比起善行來說,葬入聖殿還需要一點點的…“誠意”。”


    愛麗絲立刻想起了那名老信徒,想起她省吃儉用攢著錢,向修女打聽自己還差多少“誠意”。


    “這很貴。況且,克雷斯先生,您之前還將攢下的錢捐了出去。所以……”


    “所以我不得不采取一些其他的賺錢手段。”


    安德魯坦然道,


    “我調查著每一位死者的背景,了解他們做過的事。如果他們是不配葬入聖殿的惡人,那我會毫不留情,把他們扔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他難以啟齒,


    “當然,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在愛麗絲小姐看來,我可能就是個…偷屍體的賊……”


    愛麗絲沒有評價。


    人善人惡,有著道德,有著法律去定義。她沒有親眼看到那些被拋墳賣屍的死者做過什麽,沒辦法完全認下安德魯的話。


    “比起其他的掘墓者,我因為供貨穩定,很快就專門和一位神秘慷慨的先生進行交易,風險低了不少。很快,我攢下了一筆錢,我確信,聖殿的大門正在開啟。”


    安德魯說到這裏,眼神產生波動。比起愧疚,那更多的是憎恨,


    “但是馬歇爾,那個該死的家夥。從我入職的第一天起,他就認出了我。在知曉我母親已經去世後,他總對著別人裝出一副惋惜的樣子,說不該死的人被拖累才會短命。”


    “所以,在他巡夜時發現我的行為時,我知道馬歇爾想幹什麽。無論我怎麽哀求,賄賂,他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逼我再次離開的好機會。”


    安德魯的手心滲出汗,他似乎又迴到了那天。


    突然照射過來的強光,馬歇爾居高臨下看著他,眼神裏的厭惡,一如當年驅逐他們母子離開時的模樣。


    能夠保護他的母親已經長眠,救贖之道也要被斬斷。


    總是佝僂著身軀,沉默接受一切惡意的安德魯,頭次仗著身高的優勢,揮動起那把鏟子。


    “他死了,應該。”


    安德魯努力攤開手掌,盯著白到透明的皮膚下的青色血管,不敢抬頭,


    “我看著他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迴過神的我,慌慌張張將他拖入一個空棺材裏埋好。”


    “恰巧第二天,購買人來信索要新貨。懷著僥幸的心理,我重新起棺,於是馬歇爾他…永遠消失了。”


    “不久後,買家寄來一封加急信,他告訴我,說新貨的品質不對,我要有大麻煩了。他建議我去他朋友那裏躲躲,並給我捎來了車票。”


    “我本來還在猶豫,但很快,我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


    “曾裝過馬歇爾的那口棺材,棺材蓋上全是帶血的指印!”


    “那一刻,我才知道為什麽買家這麽篤定我有大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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