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警官的話,引起了愛麗絲的重視。


    她細細想著桑格莉婭這個人,忽然想到桑格莉婭來找她,離開時的那個笑,不由問:“保羅警官,那天,在尼古拉斯夫人綁架案的現場,您發現了什麽?”


    保羅往左右看看,低聲說起後續——


    “就是那天,在幾位先生的勇敢幫助下,我們順利衝進了那棟詭異的房子,救助傷員,勘察現場,尋找嫌疑人。”


    “當我在最偏僻的房間裏發現桑格莉婭小姐時,她渾身顫栗,似乎嚇得不輕。”


    “得知尼古拉斯夫人下落不明後,桑格莉婭小姐哭了,眼淚滾落,反複說著她怎麽走上了這樣一條路。”


    “我旁觀著她的哭泣,發現她的節奏,換氣的頻率,都和酒館那天沒區別。給人一種強烈的表演感。”


    “在被帶著撤離時,她與我同事交談的言語邏輯又非常清晰,不像是傷心過度的人。”


    “現場除了她,還有三名昏死過去的教徒。在教徒醒後,我第一時間調審了他們。”


    保羅搖頭,歎了口氣,


    “我詢問了他們關於尼古拉斯夫人的一切,詢問那位夫人是怎麽做出那一個個的決定,把自己送上不歸路的。而桑格莉婭,又在其中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教徒告訴我,桑格莉婭與尼古拉斯夫人的關係非常親近,尼古拉斯夫人有時會親昵稱唿她為溫順的羔羊。在他們這些教徒隻能亦步亦趨聽從夫人的一切安排時,桑格莉婭則大膽唱著反調,屢次反對夫人的想法,為此被夫人帶到房子裏,拖進衣櫃關了起來。”


    “這麽一看,桑格莉婭明顯是企圖反抗過的受害者。”


    保羅很憂傷:“但我還是覺得不對,越想越不對,但我又說不出哪裏不對。”


    愛麗絲同樣皺起眉,問:“保羅警官,你知道桑格莉婭小姐的身世嗎?”


    保羅一愣,很快反應過來:“哦,那個呀,我也調查過,父親家暴的傳聞嘛。”


    “對。”


    愛麗絲提出一個問題,


    “童年受過創傷的人,一般都比較敏感內向而安靜。桑格莉婭小姐尤為明顯,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因為家庭,年齡等原因無法離開傷害她的人。”


    “那麽,就算她有這個權利,她又為什麽敢屢次反對尼古拉斯夫人?”


    “這不符合她應有的性格,不符合痛苦是重生的必經之地的教義。除非有天大的悲劇降臨在她身上,不然她不可能反抗尼古拉斯夫人。”


    愛麗絲心底微微發寒,


    “她的反對,也像是一層表演的殼子。”


    保羅警官睜大眼睛,失神:“又是表演……作為最傑出的演員,桑格莉婭小姐到底在做什麽?”


    “還有一層考慮。”


    無視保羅的抓狂,愛麗絲自顧自道,


    “作為尼古拉斯夫人在這裏最親近的人,桑格莉婭不可能不清楚對方的性格。”


    愛麗絲想起了更多細節,思路逐漸明朗,


    “在尼古拉斯夫人端莊持禮的外表下,是久居上位的不容反抗,和貴族特有的傲慢。譬如,我見過她在別人的葬禮上,用黑色衣服佩戴豔色珠寶。”


    “桑格莉婭應該知道這一點,卻總是……這些火上澆油的勸說,跟尼古拉斯夫人越來越情緒化的舉動,脫不開幹係。”


    保羅嘴巴一張,某個猜想就要飛出來。


    愛麗絲及時提醒他:


    “表演,不能作為犯罪的證據吧。桑格莉婭小姐什麽也沒做,隻是在尼古拉斯夫人最憤怒的時候,勸說了幾次。那位夫人做下的任何決定,都牽扯不到桑格莉婭小姐。”


    保羅警官嘴唇動了動,發現確實如此,泄氣咽下原本要說的話。


    在良久的沉默中,愛麗絲打起精神,問:


    “尼古拉斯夫人綁架案現場的勘察情況,照片等…作為受害者和一名記者,我可以看吧。”


    “嗯。”


    保羅還在思考著桑格莉婭,心不在焉,


    “感謝您的配合,關於這起案件的內部資料,我下午給您拿一份來。”


    保羅警官告辭後,愛麗絲小睡了一會。等她再次睜開眼睛,關於房屋內部的勘察現場資料已經放在床頭。


    讓克裏斯蒂娜請的護工幫自己倒了杯清水,愛麗絲拆開牛皮紙袋。


    一頁一頁翻動,略過被損壞的客廳,塌陷的樓梯…愛麗絲目光停在書房照片上。


    書房拍了好幾張照片,前麵的愛麗絲都認識——那尊神像,還有地板上奇怪的符文。她的血已經幹涸,和符文一起扭曲。


    書房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單獨出來貼出來的,愛麗絲沒見過。


    原來在警方趴在地上研究符文時,通過破損的地毯,發現地毯後麵似乎還有東西。


    拍完現場照片後,他們組織專家翻開了所有地毯。那底下露出新的線條,連起來是一團不規則形狀,底下滿是觸手的黑雲。


    一樓客廳被破壞的太嚴重了,但也發現了一些痕跡,隻是還未來得及完成。


    殘存的教徒指認——這種圖案正是他們信奉的神明,森之黑山羊的簡略畫像,一般隻會在獻祭儀式上用到。


    蘇格蘭場將這些全部記載入檔,卻並沒有將其串聯成線。


    愛麗絲手指下滑,落到發現桑格莉婭的那段文字記錄上——


    【警方:這是……


    桑格莉婭:我是歌劇演員,桑格莉婭。因為反對尼古拉斯夫人的舉動,被她關押在了這裏。外麵的動靜太恐怖了,我快要瘋了,幸好你們來了。


    警方:……不是,我當然認識您,我也曾見過您的表演。我是在問,這頭黑羊是哪來的?


    桑格莉婭:這是我的摯友。在我快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是她陪伴著我度過了那段時光。我希望能帶她一起走,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警方:好吧,你看上去很不好,小姐,需要毛毯嗎?


    桑格莉婭:需要,請幫我的摯友也拿一條來。雖然我感受的愛總是夾雜著傷害,但我總是會不忍心。如今傷害也過去了,我很關心她現在的情況。


    警方:【劃掉了一些不解的字句】


    警方:請注意腳下,哦,這頭小羊可真安靜。對了,桑格莉婭小姐,您的嗓子,似乎比在我看到那場表演裏更清亮了?


    桑格莉婭:感謝母神的慷慨。祂平等愛著每一個孩子,向來公平。


    獻祭,就能換來等重的神賜。】


    猛然合上記錄,愛麗絲感到背後的冷汗已經浸透衣服。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頭黑山羊,在不遠處靜靜凝視著她。


    神明不悲不喜,旁觀著這場鬧劇。祂看著尼古拉斯夫人離自己越來越近,在逐漸憤怒的浪潮中失去為人的一切。


    有誰行走在舞台的邊緣,在關鍵節點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影子。


    幕布微動,對方的真容即將顯現。但那是比尼古拉斯夫人還要棘手的人。


    “不要去細想。”


    愛麗絲自言自語著,努力從那種狀態中抽離,


    “都結束了。”


    “至少,她沒想過獻祭我。想殺死我的尼古拉斯夫人再也無法出現了。”


    “比起她,我還是想想夢中那個伊塔庫亞吧。”


    ……


    金碧輝煌的劇院,如今空無一人。


    威爾三兄弟嘻嘻哈哈的把輪子還迴來就走了。此刻,劇院的新主人——桑格莉婭,獨自站在舞台上。


    “我曾想過永遠忠誠於您的,夫人。”


    她愛憐抱著一頭溫順的黑羊,仰望著一個又一個空蕩蕩的坐席,


    “如果不是您被那位記者拖了太久,已經忘了我,我還沉浸在您給的愛中。”


    “可是遲遲不來的第二次獻祭,還有掩蓋不住,越發潰爛的喉嚨傷口。我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按耐不住了。”


    桑格莉婭揚起一抹笑,將小羊放下,伴隨著燈光,抽出了一張邀請函。


    她端詳著,又低頭看了一眼小羊,笑著說:“囚鳥尚未失去歌喉,我終於不用患得患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


    “比起前往一座神秘的莊園,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百廢待興的劇院,重新登台的演出,還有你。人生啊,到現在才算是有意思起來,而且要越來越有意思了。”


    桑格莉婭點燃一根火柴,燒掉了那封邀請函。歐利蒂斯的名字在火光中扭曲,化為灰燼。


    桑格莉婭看著這把火,伸手一揚——


    “歡唿,即將點燃這裏。灰燼,不再是我的結局。”


    “來吧,夫人,您最喜歡我的表演了,您應該也讚同我的想法,樂於為您最心愛的小鳥,最溫順的羔羊付出吧。”


    她張開手臂,放聲歌唱起來。完好如初的嗓音嘹亮,那頭溫順的黑色小羊在磅礴迴蕩的歌聲中低下頭,眼角滑落一滴淚水,咩咩叫著。


    可惜,沒有人知道一頭羊在叫什麽。


    ……


    愛麗絲看完資料以後,精力不濟,又陷入了昏睡。


    她總是覺得冷,身子又木又重。


    在夢中,愛麗絲看到那灰袍人來的很快,風吹過額前碎發時,露出的那雙眼睛全黑而無神,極其邪門。


    對上那雙眼睛,愛麗絲焦急起來,意識到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四處張望著,隱隱明白,找桑格莉婭也沒用。


    除非,她願意獻祭什麽,讓不遠萬裏的伊塔庫亞不虛此行。


    神明接受獻禮,向來是隻增不降。能替下愛麗絲的祭品,必須是她最舍不得的那個,獻祭了比殺了她還難受的那種。


    胡思亂想時,愛麗絲看到了奧爾菲斯慘白的臉,嚇得瞬間醒過來——


    “奧菲!”


    窗外烏雲遮住了月亮,留守在病房內的其他人被驚醒。


    “哇,你終於醒了。”


    正在打瞌睡的戲謔揉著眼睛,高興湊過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想了想,又改成了兩根,


    “聽護士說,你今天斷斷續續睡了三次。”


    看著愛麗絲疲憊的眉眼,護工關心道:


    “小姐,您做噩夢了嗎?醫生說過,身體不舒服而住院的人一般都多夢,很容易夢到不好的事。”


    “但實際上,那些都不會發生。小姐,您可以喝點熱水,平複下心情後再次入睡。”


    “不,我不睡了。”


    愛麗絲怎麽可能睡得著,


    “你們去休息吧,我一個人靜靜。”


    “給我留盞燈就好。”


    拗不過愛麗絲,其他人隻能各自離開。愛麗絲扭頭看著窗外出神,直到月亮西沉,日頭東升,她仍然保持著這個姿勢。


    她的思緒從沒啥作用的教堂上繞過,飄到尼古拉斯夫人曾說的印記上。


    愛麗絲根據夫人的態度,能推測出伊塔庫亞非要親自過來,大約是因為她身上的某個印記阻止了當時的儀式。


    那如果她能弄清楚那個印記的主人在哪裏,是不是能想辦法獲得更多幫助?


    退一步來說,就算印記的主人對她態度不善,她也可以想辦法誘使兩方相持……


    愛麗絲忽然發現,她最初的設想其實成立了。


    隻有神秘學才能戰勝神秘學,雖然威爾三兄弟不是真正的惡魔,但愛麗絲還是靠著神秘力量互毆才推遲了死期。


    所以,解題的重點還是要落在宗教,神明,惡魔這些上麵。


    隨手取過床頭紙筆,愛麗絲寫下梵蒂岡的名字,又無意識劃掉,再寫。


    她很糾結。


    時間在愛麗絲地塗塗抹抹中流逝,天色大亮。


    第二天,麵對再次來看望她的朋友們,愛麗絲宣布了一件事——


    “抱歉了,我還有點後遺症,需要去梵蒂岡一趟。”


    梵蒂岡的紅衣主教不是隨便就能見到的,並非基督信徒的愛麗絲更是難與其接觸。


    麵對眾人震驚的目光,猶豫片刻,愛麗絲老實說出她的難境:


    “更準確的說,我是想尋找一些較為安全,能夠接觸到的神秘力量。可以惡魔,可以天使,還可以是雜七雜八的奇物,越快接觸越好。”


    她隱晦道:“本想慢慢來,但我能感覺到,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愛麗絲的話,讓眾人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克裏斯蒂娜一跺腳,


    “該死的尼古拉斯夫人,都消失了還要惡心我們一下。愛麗絲小姐,時間真的緊迫到您必須親自去尋找嗎?我們就不能發布懸賞什麽的……”


    愛麗絲輕輕搖了搖頭:“我甚至不敢去其他地方,浪費時間試錯了。要不然也不會直接寫下梵蒂岡的名字……我看不到其他轉機。”


    病房內頓時響起一片歎氣。菲利普摸著下巴,不知想到了什麽,喃喃出聲


    “惡魔…梵蒂岡……”


    梵蒂岡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它是最小的國家,被意大利環抱著。


    菲利普絞盡腦汁,努力給著建議:“我頻繁被各個國家邀請講學時,也曾路過意大利。”


    “我聽說,意大利有位被惡魔附身的小提琴家,不少人親眼看見了他身上的惡魔。這傳言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可那位小提琴家卻活得好好的,每日還要飲酒尋樂。”


    “反正愛麗絲小姐要去梵蒂岡,不妨順路去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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