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是個晴天。


    餘杲杲在父母、哥哥和奶奶的陪同下,大包小包,驅車前往a市報到。


    與此同時,李修然告別王彩霞,帶著民政部門給的助學金,坐著綠皮火車,前往c大報到,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那座被山包圍的小城。


    他的行李不多,除了幾件衣物,剩下的一切都是關於餘杲杲的。


    看著身邊不斷遠去的家鄉,李修然低頭哭了,他走出來了。


    車輛拐彎駛入師大,餘杲杲看了一眼a大,神色平靜地收迴視線。


    有了高中住校的經曆,餘杲杲並沒有感到不適,反而還安慰起了第一次住校的室友。


    那一年的天氣奇怪得很,九月中下旬竟冷得不像話,老師們害怕學生中暑的擔憂轉為了害怕學生發燒,一桶又一桶的薑湯,送至學校的各個角落。


    餘杲杲在師大適應得很好,很快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她當了團支書,也加入了學生會,她在一點點探索大學的樂趣。


    在c大的李修然依然沉默,不主動與人搭話,總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觀察著眾人,或是捧著教材,恨不得鑽到書裏。


    李修然關注了師大在各個平台上的賬號。通過賬號,他看到了軍訓時,笑容粲然,對著鏡頭招手的餘杲杲。下麵的評論區有男生在問第3張照片裏的女生是哪個學院的,想要認識一下。


    李修然苦笑著退出了頁麵。


    軍訓結束的那個晚上,室友們提議出去吃飯,李修然搖頭拒絕了。室友們好奇地湊到他身邊,搶過他的書,“還沒正式開始上課呢,學習不急這一會。”


    李修然搶迴自己的書,一張照片從書頁裏掉落。一位室友眼疾手快地撿起那張照片,是李修然跟一個漂亮的女生的合影,背景好像是在動物園。


    室友們立刻笑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他這是誰,是不是女朋友。


    李修然沒迴答,悶聲地搶迴照片,拂去灰塵,重新在書裏夾好。


    等室友走後,李修然又拿出那張照片,盯著照片上的餘杲杲看了一會,然後,他做了平生最大膽的決定。


    軍訓結束的第二天,李修然去了c市一家複讀機構,工作人員熱情地接待了他,給他介紹機構的師資、曆年的考學數據。


    李修然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工作人員介紹完,他開口問:“如果我保證明年考上a大,可以不可以免學費?”


    接待他的工作人員吸了一口冷氣,他在這裏工作這麽多年,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要求。


    李修然拿出了自己的高考成績,“這是我今年的高考成績,離a大隻差一點,現在就讀於c大,我認為我有這個能力考上a大。”


    他深知自己無力承擔複讀費用,但也清楚自己的優勢在哪。若他考上a大,對自己、對機構,是雙贏。


    他的學習能力,就是他談判的條件。


    工作人員看了他的成績,這個成績,他們機構幾年都出不了一個。工作人員抱歉地笑笑,讓李修然稍作等待。


    過了幾分鍾,一位威嚴的中年人走來。他是高複學校的校長。


    校長看了李修然的成績單。離a大隻有幾分之差固然惋惜,但高考不是件輕鬆事,誰不是為了升學鉚足了勁跌破了頭,隻要不是發揮嚴重失常,完全沒有必要複讀,況且c大也是赫赫有名的名校。


    校長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李修然,他想勸李修然放棄,不要再重走一遍高三的苦難。


    李修然堅持自己的想法,不為所動。


    校長歎口氣,“那如果你沒考上呢?”


    “那我付雙倍學費。”迴答很簡單,卻字字千鈞。


    校長忽然就笑了,在李修然迴答期間,他就不露痕跡地將他打量了了一遍。穿著簡單,手機也是便宜的千元機,坐著時沒有現在小孩的那股懶勁,坐姿端正,清爽俊朗的外表下蘊藏著勃勃的野心。校長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一個驕傲的貧困生。


    “好,我答應你。”聽了李修然的迴答,校長改了主意,他不打算再勸李修然,他要給李修然機會,讓他實現野心。


    國慶假期結束,李修然辦理了退學,拿著退迴的學費,住進了複讀機構。


    第二年的6月7日,李修然第二次踏入高考考場。


    高考結束後,李修然北上,在一家包吃包住的工廠裏打工。


    出成績的那天,李修然上著夜班,等結束迴到宿舍,拿出手機,才發現成績早在幾個小時前就發到了手機上。李修然看著成績,沒有任何欣喜的表情,他轉發給了機構的老師,告訴他們,自己考得很好。


    填報誌願那天,機構的老師們帶著電腦來到工廠外找李修然。李修然在老師們的注視下,在誌願係統上填下了a大金融學,點擊確認提交。


    老師們麵麵相覷,對他的行為感到不解。


    這也太激進了吧?


    李修然隻是一笑,沒有把他們的勸解放在心上。


    七月,李修然在a大官網上提前查詢到了自己的錄取結果,他離開了工廠,拿著工資,迴到了w市。


    錄取通知書和李修然同時抵達康樂住宅區,李修然把行李箱立在家門口,拿著錄取通知書走向王彩霞。


    王彩霞不懂這個紅色信封裏裝的是什麽,“這是什麽?跟你去年的錄取通知書好像。”


    李修然當著她的麵撕開了通知書,“就是錄取通知書。我退學重新高考了。奶奶,我考上a大了。”


    王彩霞愣得說不出話,她沒想到一向乖順的孫子,竟然悶聲幹了這樣大的事,她心裏又氣又惱,可看到那張紅彤彤的錄取通知書,她又忍不住哭了。


    “你……你這孩子真是的,這麽大的事也不跟我說。很辛苦吧?”


    八月,王彩霞突然病倒了。接到電話時,李修然在去年打工的物流園裏分揀快遞,他摞下電話,伸手攔了一輛出租,往醫院飛奔。


    醫生看見來的是病人的孫子,儼然一副學生模樣,擰著眉問:“病人的子女呢?你家長呢?讓他們過來。”


    以為又是不孝的子女,這種場景醫生見多了,剛要開口準備訓斥兩句,就聽見李修然喃喃地說:“死了。”


    醫生張張嘴,把話咽了下去,態度緩和了不少,斟酌用詞,盡量委婉跟李修然介紹王彩霞的情況。


    李修然還是敏銳地從醫生的一番話裏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肝癌晚期,希望不大,隨時會死亡。


    醫生問他:“考慮一下,治療還是姑息治療。”


    李修然不假思索:“治療。”


    枯坐在病床前,李修然又一次想起《陳情表》裏的那句:“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


    沒有錢,也沒有親戚朋友。李修然覺得自己好像走入了死胡同。


    坐了很久,他終於在死胡同裏看見了一道亮光——賣房。


    李修然的父親在臨終前曾有過短暫的清醒時刻,擔心無良親戚跟稚子搶奪遺產,而老母親又無能力保護。於是立下遺囑,自己走後,李修然是康樂住宅區的那套房子的唯一繼承人,指定王彩霞作為遺囑執行人。


    李修然找到中介,康樂住宅區雖然破舊,但好在屬於實驗小學的學區規劃裏,很快就有家長聯係中介,表示想要看房。李修然全身心投入照顧奶奶之中,全權委托給中介。很快,房子以四十萬左右的價格售出。


    王彩霞看李修然總是窩在病房裏,一到晚上,拿幾張椅子一拚,靠牆躺下。於是趕他迴家睡覺。


    李修然顧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迴家。王彩霞察覺到不對,問他是不是賣房了,李修然才喏喏承認。


    八月底,a大開學在即。李修然提出休學,陪伴王彩霞治療。王彩霞以李修然小時因病晚兩年入學,又經曆了一年複讀,已經比同屆的學生大了三歲,不能再耽誤為由,堅決反對,並表示,如果李修然休學,自己就不治了,找座山頭等死。


    幾天後,李修然再一次踏入了大學校園。看著宏偉氣闊的校門,和對麵的師大,李修然眼眶一紅。


    在淒風苦雨中,他曆經千辛萬苦,跋山涉水,頂著一身傷痕,終於走到了這裏,遵守了和餘杲杲的約定。


    他對著師大的校門,無聲地說:“我沒食言。”


    軍訓結束後,李修然給自己找了份日結的兼職。


    每周五下課後,他會坐最近的一班高鐵迴w市,再在周日的晚上,坐深夜火車迴學校。


    在倍感無力的絕望夜晚,李修然會偷偷走到師大教育學院的大樓下,坐在大樓外的長椅上,獨自整頓心情。


    這一年,李修然21歲。


    也是這一年,19歲的餘杲杲拿到了手語翻譯人員初級證書,拿了優秀班幹部,拿了校三等獎學金,會在閑暇時去康複機構做誌願。


    她在欣欣向榮地生長著,從未停歇。


    在這一年即將結束時,餘杲杲和室友去a大北門吃東西,人影憧憧的小吃一條街,她意外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很像李修然。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到李修然了。


    餘杲杲在心裏嘲笑自己年紀輕輕就眼花了,他明明在c大,怎麽可能出現在a市。


    迴到宿舍,她把這件事跟淩寒分享。


    電話裏,淩寒的頓了頓,“杲杲,李修然軍訓後就退學了。”


    淩寒也是前段時間,從室友那聽說的。她室友的老鄉是金融學院的,消息就這麽七拐八拐地進了淩寒的耳朵裏。


    一開始她沒在意,直到從室友那聽說退學的那人和她是老鄉,姓李,淩寒確定那人就是李修然。


    電話兩端的女生都沉默了。


    餘杲杲找到因做誌願而結識的a大同學林梔子,希望她幫忙打聽金融學院大一新生中是否有個叫李修然的男生。


    在得到林梔子的迴複前,餘杲杲在寒假見到了李修然。


    猝不及防的相遇。


    廖書妍在市人民醫院住院,做了個小手術。放寒假歸來的餘杲杲拎著果籃去看望她。


    坐著電梯離開時,餘杲杲在電梯裏遇見了李修然。


    他更瘦了,眼下烏青,下巴上冒著胡茬。整個人透著頹喪的厭世感。


    四目相對間,李修然第一反應是躲避,躲避餘杲杲灼灼的目光。


    電梯抵達最底層,所有人都走光了,兩個人誰都沒動。


    是餘杲杲先開的口,她問:“為什麽退學?”


    李修然冷嗤一笑,打破她所有的幻想,“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那個承諾吧?餘杲杲,我喜歡把所有事做到最好,所以要讀就讀最好的學校。”


    反正都這樣了,他不介意把話說得再難聽一點。


    餘杲杲沒說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了。祝你前程似錦。”


    大年初二,餘杲杲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去c市,她要去c大,徹底跟這一段糟糕的過去說再見。


    她在c大經濟學院前拍了照片。


    臨走前,她抬頭看著眼前的建築,鄭重地跟過去說了再見。


    向前走,她絕不迴頭。


    她不缺愛,她的周圍是來自家人朋友的洶湧愛意,她不稀罕李修然的那點感情。


    愛情於她,不過是錦上添花。


    那個冬天,王彩霞去世了。


    臨終前,病痛的折磨讓她說不出話。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她放心不下李修然,她撐著力氣,對李修然說:“好……好……好好活……”


    這一年,李修然22歲,他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


    他四處奔走,為王彩霞處理後事。沒有錢,他選擇了草坪葬。


    草草處理完後事,李修然給奶奶和父母磕了頭,離開了這座城市,鮮少迴來。


    他像一個孤魂野鬼,在a市遊蕩生活。


    撐不下時,就偷偷溜進師大教育學院。


    他知道地環學院有人在追餘杲杲,也知道孟自遠偶爾會來師大找餘杲杲蹭飯。


    他們都能光明坦蕩地站在餘杲杲身旁,唯獨他不行。


    後來,餘杲杲畢業了,她頂著一頭粉色頭發,穿著學士服,在校門口拍了畢業照。


    那天,李修然偷偷去看了。


    很漂亮,像童話世界裏的公主。


    幾個月後,餘杲杲頂著一頭黑發,作為優秀畢業生代表,在學院畢業典禮上發言。


    離開校園,她成為了a市特殊教育學校職高部的一名新教師。


    父母為她在a市購置了車房。她所居住的小區名為“幸福裏”,餘建雄說這個名字好,住在幸福裏就能獲得幸福。


    第二年,李修然放棄保研,進入智行證券投資銀行部工作。


    畢業離校,李修然在a市赫赫有名的“睡城”小區租了一套隔斷房,一住就是三年。


    他賺到了不少錢,依然住在小小的幾平米的房間裏,如同一眼望到頭的房間,他的人生也一眼望到頭。


    他拿著高薪,卻找不到賺錢的意義,銀行卡餘額越積越多,卻沒有消費的欲望。


    王彩霞死了,餘杲杲離開,他給誰花?


    畢業的第一年除夕,他坐在小小的房間裏,獨自看著電視上的春晚。


    李修然以前會想,那些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在想什麽。後來他懂了,是生活沒有任何盼頭。


    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許多個深夜,孑然一身的李修然也想過要不就此了結。但他又會下一秒幻想,那餘杲杲會傷心嗎,會來墓碑前看他嗎?


    答案是否定的。餘杲杲應該永遠燦爛地綻放著,不該跟他扯上任何關係。


    那年的除夕,餘杲杲在家裏院子裏放著煙花。餘家迎來了新的成員,餘杲杲多了位嫂子。


    而遠在a市的李修然,用水果刀劃向了自己的手腕。


    第一刀並不致命,看著鮮血的流出,李修然笑了。


    他聽到了生命逝去的聲音,聽到了父母的唿喚,下一瞬,他好像又聽見了餘杲杲的聲音。


    她說:“李修然,堅定地相信未來吧,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是初識的那一年,她在教學樓樓下跟他說的話。


    他又想起王彩霞臨終前的遺言。她們都希望他好好活著。


    他還苟活著,依然努力生活。他其實找不出努力的理由,但努力好像成了他的本能。


    後來他喝起了酒,也抽上了煙。在無眠的夜晚,他會掀開窗簾,看著一扇扇窗戶裏透出的燈光,每扇窗戶裏都困著一個靈魂。他會在黑暗裏看著燈光,點燃一根煙,然後去想餘杲杲在做什麽?


    他也會偷偷上網搜索餘杲杲的名字,這個名字足夠特別,特別到他看著那些網頁,就知道說的是她。宇宙裏隻有一顆太陽,世界裏也隻有一個餘杲杲。


    他看到她的名字在優秀畢業生名單上,也看到她的名字出現在教師名單裏。


    他一直都知道餘杲杲在哪,但他從來沒有勇氣去找她。對他而言,能與她共處一座城市,共賞一輪明月,就該感謝。


    他一直留在原地,怎敢奢望餘杲杲也會停下來。


    他知道的,他從來沒資格。


    餘杲杲在李修然內心那片貧瘠的土地裏種下種子,她精心嗬護,澆水灌溉,終於開出了花,但是李修然把花連根拔起。


    如今這番下場,是他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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