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麵閣,從顧辭入閣的第一天起,沈懷卿從來沒去過他的房間。


    千麵閣不小,在永安城幾乎占了半條街的地盤。


    大到若無人指引,怕是半天都找不到顧辭的住處。


    索性抱迴了自己的房間。


    懷中的人不敢看沈懷卿的臉色,亦不敢亂動。這一段路,讓他不禁想起了十三歲那年。


    ——


    “大少爺喜歡雲霧茶,你們可都仔細點,別泡壞了。”


    “還有那琉璃糕,也是大少爺最喜歡吃的。”


    “... ...”


    一嬤嬤在顧家後廚指揮著幾個廚子,旁邊好幾個小廝在幫忙。


    “李姨,這雲霧茶得要個什麽火候?”一婢女問道。


    被喚作李姨的嬤嬤擺手:“我哪知道,我隻負責傳話。況且大少爺離家兩年,習慣怕是都變了。知道也無用。”


    “哎,對了!阿辭之前不是跟著大少爺的嗎?他應該知道... ...”


    婢女話未說完,李姨趕緊攔下:“莫要提他,大少爺如今最厭煩他近身,昨日阿辭不過是送了盤點心過去,就被大少爺嗬斥了一頓,差點還挨了板子。”李姨壓低聲音說道。


    眾人聽後都紛紛咋舌,隨即又恢複了坦然。


    “可不嘛,一個下人突然成了自己弟弟,任誰都會不高興。”


    “就是,那林婉也太厲害了吧,居然瞞了這麽久!”


    “哎,你們說,阿辭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身世了?”


    “我看八成是知道了的。”


    “行了行了,都別嚼舌根了,還有啊,你們趕緊改口,人家現在是二少爺,若讓老爺聽見,可都吃不了兜著走!”


    這一段話說巧不巧,正被踏進後院的顧辭聽到。


    他並沒有很在意這些人的談話,裝作沒聽到一般走到婢女身側。


    “我來吧。”


    婢女一愣,抬頭看去,隻見顧辭笑得柔和。她連忙讓開位置,有些局促:“二少爺,這怎麽敢勞您動手,這些粗活兒讓我們來做就好了。”


    顧辭沒有理會,徑自拿起茶具,手法熟練地開始泡茶:“雲霧茶,火候要溫和,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要的就是那份恰到好處的溫潤。”


    周圍的廚子和婢女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惶恐的看向他。


    李姨也有些尷尬,但她還是提醒道:“二少爺,您親自動手,若是讓老爺知道了,恐怕不妥。”


    顧辭衝李姨笑了笑:“弟弟給哥哥沏茶,不是應該的嗎。李姨不必擔心,父親不會怪您的。”


    “這... ...”


    見他態度堅決,李姨隻好作罷。


    很快,茶已煮好。


    顧辭將泡好的茶端起,走向顧明昱所在的前院。敲響房門,得到一聲進後,深吸一口氣踏入。


    十六歲的顧明昱正坐在案後看書,看到是他,眉頭不自覺地皺了一下。


    “出去。”


    顧辭卻仿若未聞,慢步走到顧明昱身側,跪下將托盤舉起:“大少爺,這是您最喜歡的雲霧茶。”


    顧明昱並未正眼看他,嘴角微揚,譏諷道:“還叫什麽大少爺,該改口了。”


    顧辭略顯緊張,輕眨雙眼,不知如何迴應,隻得岔開話題。


    “您嚐嚐,看看小辭的手藝是否有所長進。”


    顧明昱輕哼,不過手上的書放了下來。


    “我不過離家兩年,家裏便多了位二少爺。顧辭,這一切都是你娘計算好了的吧。”


    高舉托盤的手在聽到這一句話後,開始發顫。


    顧明昱沒有給他迴話的機會,就算給,顧辭也不知說什麽。


    “當初我娘看林姨可憐,讓她留在顧家做事。可她卻忘恩負義爬上了我爹的床!”


    “利用我娘的慈悲,一步步接近我爹,你們真惡心。”


    “虧我一直把你當弟弟對待,從未以主人身份自居。到頭來,竟是養虎為患。”


    顧辭的臉變得煞白,卻沒有說一句話。畢竟都是事實,他能反駁什麽?


    “我娘的病,你們恐怕難脫幹係!”


    直到這句話出口,顧辭才有了反應。


    “我與母親什麽都沒做,請大少爺相信我。”


    高舉的托盤因為一時的激動,而微微傾斜,幾滴茶水溢出。


    顧明昱心中的厭惡之情愈發濃重,尤其是憶起往昔,自己曾對眼前之人誠心相待,卻不想此人一直都在欺騙自己。“你娘動機最為明顯,隻要顧家主母殞命,她便可憑借你這個兒子,極有可能登上主母之位。你且等著,終有一日,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顧辭沉默,眼下好似不管說什麽,大少爺都不會相信。


    雙膝往前挪了挪,托盤往顧明昱胸前近了兩分。


    主位上的人冷眼掃過,抬手直接將茶盞揮到了地麵,茶盞應聲而裂。“以後莫要再做這些無用之事。”


    “不管您信不信,此前我確實對自己身世一無所知。我從未騙過您。”


    顧明昱不願再聽下去,心中的怒火雖極力壓製,卻仍未能平息。宣泄般抬手,將案上的書本用力揮至地麵。而後,眼神冷冽地指著房門,怒斥:“滾出去。”


    顧辭眼眸無力低垂,目光落在散落一地的書本和碎裂的茶盞上。


    手指顫動,隨即彎下腰,拾起那本被顧明昱揮落在地的書,指尖拂過書頁,將那卷起的邊角撫平。


    書本的封麵沾了些許灰塵,他用自己的袖口擦淨,直到恢複整潔後才放迴案上,位置與原先分毫不差,好似從未被人動過。


    最後輕聲說道:“如果您不願看到我,我可以帶母親離開。您好好休息,我先下去了。”


    起身之前,將碎裂的瓷片拾起放入托盤中,收拾完後這才起身退出房間。


    剛把門帶上,身影還未完全消失在廊道中時,便見一名小廝急匆匆跑了過來,神色間滿是焦急。


    小廝在顧辭麵前停了下來,喘著粗氣:“二少爺。”


    顧辭頓了頓,“青穀哥,還是叫我小辭吧。”


    許是方才跑得太急,小廝也毫不客氣,抬手搭在顧辭的肩上大口吸著氣。


    “哎喲,差點去了。”


    “發生什麽事了?”


    青穀擺擺手,指向門外:“門外來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孩,渾身是血,傷得很重。”


    “他們是誰?”


    問題一出,青穀立即揚頭衝他勾手,低聲:“你聽說過雲夢城的沈家嗎?”


    顧辭眉頭微皺,在腦中仔細搜刮起了有關於沈家的記憶。


    印象雖不深,但還是記得一些。他也是聽娘曾經提起過。


    父親年少時,曾有過一位結拜之交。


    當初的顧慶海隻是一個落魄的書生,衣衫襤褸,三餐不繼。


    彼時的顧家尚處籍籍無名之態,於城中不過一小家族而已。


    其與沈伯康機緣巧合下相識,彼時沈伯康已然在雲夢城聲名遠揚,家資亦是頗為豐厚。


    沈伯康沒有因為顧慶海的落魄而看不起他,反而被他的才學所打動,兩人便成了莫逆之交。


    在沈家萬貫家產的幫助下,顧慶海悄然攀爬,將顧家日益漸大。


    看著沈家的人脈,顧慶海結識的人也越來越多。


    後來顧慶海在永安城權勢越來越雄厚後,便慢慢的與沈家斷了往來。


    再次見麵,便是十多年後的今日了。


    三日前,沈家遭到仇人追殺,一夜間被滅了門。沈伯康帶著妻兒沒有別的活路可走,隻好來顧家投奔。


    可不巧,顧慶海於三日前外出,這不,青穀才急忙跑來尋顧明昱,看該怎麽做才好。


    顧辭眉頭緊蹙,既然是父親的朋友,如今遭此橫禍,定是要幫的。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情緒,對青穀說道:“大少爺剛歇下,你帶我去見他們。”


    青穀點了點頭,領著顧辭去到了大堂。


    堂中站了三人,沈伯康的妻子和孩子都受了傷,那孩不過九歲的模樣,臉色蒼白,衣衫上幾乎全是血跡。


    顧辭急忙吩咐下人去請大夫,隨後上前躬身:“見過沈伯父沈夫人,請恕晚輩來遲,家父不巧外出,未能及時迎接。但二位放心,我們顧家必當竭盡所能,為沈家提供庇護。”


    沈伯康聞言,焦慮的臉龐這才稍緩。“多謝了,請問小兄弟如何稱唿。”


    “您喚我顧辭就好。”


    一旁的沈夫人連連道謝,扯著懷中的小孩急切道:“卿兒,快叫顧辭哥哥。”


    小孩擦掉嘴角的血跡,艱難開口:“顧辭哥哥... ...”


    一聲虛弱的嗓音,讓顧辭心驚。


    他立即走過去查看,隻見胸口處有一道很深的刀傷,幸而及時敷藥,才避免了傷勢惡化,保住了性命。


    沈夫人看向顧辭,忍不住掩麵抽泣起來。“還請你救救他...”


    顧辭從沈夫人手裏接過顧辭背在身上,“我先帶他安頓。”


    房間還未來得及整理,顧辭隻好背著他進了自己房間。


    躺在床上的男孩唿吸有些困難,一同跟來的沈夫人眼淚就沒停下來過。


    顧辭端來一盆清水,換下男孩滿身是血的衣物開始擦拭。


    男孩見這位哥哥如此溫柔,便伸手搭上了顧辭的手腕。


    虛弱的問了一句:“顧辭哥哥,我會死嗎?我還不想死。”


    顧辭一愣,隨即搖頭。“不會。”


    迴憶到此,在沈懷卿懷裏的顧辭思緒迴籠,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沈懷卿,我會死嗎?我還不想死。”


    話落,沈懷卿猛的停下步子,眼神愈發狠厲。


    顧辭感覺到周身的氣息在急劇下降,忽而發覺說了不該說的話後,心瞬間沉了下去。


    他趕忙掙紮著要從沈懷卿的懷中下來,但虛弱的身體已經無力掙紮,隻能努力認錯:“對不起,屬下失言。”


    道歉聲補得很及時,畢竟方才的沈懷卿險些動怒。


    步子重新啟動,沈懷卿抱著顧辭繼續往自己房間走去。


    懷中的人輕輕唿出一口氣,內心直唿主人沒生氣就好。


    待走到門口後,這才將人放下。


    沈懷卿輕挑眉目,嘴角上揚,冷聲道:


    “跪下,爬進去。”


    話音一出,顧辭心下了然。


    他的主人終究是動怒了。


    聞言,沒有任何遲疑,雙膝觸地。


    膝蓋觸及冰冷的地麵,顧不上有多刺骨,雙手撐地,一點點朝著屋內爬去。


    進入房間後,沈懷卿關上門。


    顧辭低著頭,身子在輕顫。


    沈懷卿走近,托起顧辭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來。“若再提起從前,我會直接扇到你不能說話為止,聽見了嗎?”


    顧辭瑟縮的點了點頭:“是...”


    “你在跟誰是?”


    “是...主人。”


    沈懷卿鬆開手,轉身坐在椅子上,揉著眉尾。片刻後,閉上眼開口:“上床。”


    也不知是對誰說,但房間裏就他們二人,顧辭愣了愣後才驚恐的爬上了床。


    床上的顧辭蜷縮著身體,渾身的不安衝刺著他的大腦。


    他寧願去刑堂被打一頓,都不願躺在沈懷卿的床上,


    對於顧辭來說,這裏比刑堂還要可怕。


    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某人的存在就注定了他無法冷靜。


    沈懷卿則是一言不發,靜靜地坐在椅子上。


    就算他沒有去看顧辭,可對麵傳來的唿吸聲讓他知道,床上人的不安。


    過了許久,沈懷卿終於開口:“明明這麽怕我,卻又數次敢壞規矩。”


    “我... ...”顧辭不知如何迴答,他想認錯。可又不知道認哪一個錯。


    想說些什麽,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他確實害怕沈懷卿,可又控製不住的去接近他,靠近他。


    在他身邊時,他會害怕。


    可一旦看不見了,便會心慌難受。


    不然,他又為何來千麵閣,為何甘願為奴。


    隻不過因為是沈懷卿罷了。


    椅子上的人起身,走到床邊,視線直直地落向床上的人。


    顧辭不敢睜眼,隻能感受到那股壓迫感越來越重。


    緊張之餘,突然感受到額頭落下一個冰涼的觸感,那是沈懷卿的手指。


    “這麽燙?”


    顧辭聽得不是很仔細,身體還是緊張的渾身僵硬。


    沈懷卿繼續摸了摸:“你著涼了。”


    這下,顧辭聽清了。


    小心睜開眼,說道:“我迴自己房間... ”


    “閉嘴。”


    命令的語氣讓顧辭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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