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清楚,接下來去摸那蠻婆底細的,隻能是郡守老大人了,畢竟人家是蠻族女子,對於漢人有著天生的抵觸。


    而他們這群人之間,隻有老爺子年紀大,人家不會對他有戒心。


    至少,不會有那麽多的戒備之心吧。


    好在這段時間接觸下來,毛驢子對那母子三人的嗬護有加,鋪墊了些良好印象。


    盡管如此,人家也沒有主動坦白身份,這就說明了,戒備的心理依然存在。


    而老爺子一則身份在那裏擺著,好說話,更方便給些承諾什麽的,二則他老人家年紀大,見識多,用他老人家自己的話說就是“老夫吃過的瞧比你走過的米還多”。


    又加上口才好,又善於“演戲”,此時不是他老人家出馬,誰出馬?


    老爺子也當仁不讓,立即吩咐人燒了熱水和各種吃食衣物送過去,工地上也有做飯的漢家女子,當即叫了幾個手腳伶俐的過去伺候著。


    做完了這一切,老爺子又等了一會兒,估摸著那女子該已經被感動了,放下了些戒備心理,才叫了一個女子過去對她說,越巂郡守姚大人請她過來敘話。


    眾人都散開了,就留下姚伷和沈騰二人,當然,為了讓那女子放心,還刻意安排了一個漢家女子在這裏煮水燒茶。


    不大一會兒,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外麵有人高聲道:“大人,客人到了。”


    那女子進來看到裏麵坐了一個年輕漢家子時,有點吃驚,卻又立馬就坦然釋然的神態,盡入眼底。


    “的確不是普通的蠻族女子。”


    一般而言,蠻族女人是比較大方的,但這個大方,不是在這裏大方,而是在人家自己的地盤上,族群裏。


    因為此時南中還有一些蠻族施行的是走婚製度,女子從生到死都不會離開自己母係的族群,熱情,奔放,開朗,能歌善舞是她們這些族群女人的特色。


    而藏蕃羌蠻一族則不然,女子的地位非常之低,依附於男人而活,每天放牧、擠奶,照顧老人小孩兒和牲畜,還要做飯煮茶撿拾牛糞等,幹著最累的活,還要受男人的氣。


    而且,這些女子在男人死了之後,必須再次依附於別的男人,否則,單純的女子,根本就沒有辦法在這裏生存下去。


    說到底,這些女子就是男人的附屬物一般。


    當然,有一種例外,便是這些羌蠻部族裏麵身份高貴的女子。


    所以,一般的蠻族女子年紀輕輕的,就已經累彎了腰,看人的時候,也不敢正眼看,而是自下而上,仰視的角度,並且很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打被罰被嗬斥。


    而這女子,進來後,卻是大大方方地看了二人一眼,給老郡守見了禮,便施施然地坐下,沉默不言,靜等問話。


    老爺子咳嗽兩聲,清清嗓子,道:“老夫姚伷,越巂郡太守,不知道怎麽稱唿你才好咧。”說著,給她端了一碗熱茶過去。


    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接了過去,放在身上桌案上,答道:“老大人叫我丹珠便是。”


    沒想到,這女子竟然會說漢話。


    “那好吧,老夫問問你,丹珠姑娘,你們怎麽會在那個地方?你的族群呢?”


    丹珠明顯情緒低落了下去,緩緩地說道:“我的族群走散了。”


    “需要老夫在越巂郡城給你安置下來嗎?如果需要,倒也不用客氣。”


    沈騰暗自給老爺子點讚,以關懷入手,果然是個老狐狸。


    女子沉默了半晌,搖搖頭,道:“多謝老大人關愛,住下倒是不必了,我有娘家兄長可以投奔的。”


    “哦——”姚伷和沈騰感覺有戲。


    但二人都沒有表現出異樣的神情來。


    姚伷非常關心地問道,“不知道你兄長在哪裏,如果路途不算遙遠,我派人送你們過去即可。如果實在遙遠,你帶著一個小娃娃,實在不便,還不如先在郡城住下了,等娃娃大一些,再出發,也是好的。”


    那蠻女臉色神情一會兒轉陰,一會兒轉晴,明顯是在下決心,最後,終於咬咬牙,道:“我娘家兄長就在犛牛蠻部落那裏,若大人願意,還請大人施以援手,小女子必有厚報!”


    老爺子笑著點點頭,示意那女子喝口水,然後,又和沈騰對了一下眼,沈騰微不可察地點點頭。


    姚伷突然問道:“你娘家兄長就是犛牛蠻王吧。”


    那女子像被蜜蜂蜇了一樣,一下子驚得幾乎要將手裏的碗打翻了,渾身一顫抖,然後,又強自鎮定下來,搖頭道:“不是,不,不是,大人您弄錯了。”


    沈騰慢悠悠地說道:“你的夫君,該就是蘇祁蠻君冬逢吧,死在狼岑手裏的那個。”


    那女子嚇得已經站了起來,手裏不知何時攥著一把小刀,神情緊張,手也顫抖著,向後靠了幾步,背靠在窩棚的壁上,嘴唇發烏,一句話也不說。


    沈騰不敢站起來,生怕嚇著這女子,以至於做出什麽過激的動作來。


    老爺子淡然地說道:“丹珠姑娘,別怕,我們沒有任何歹意。坐下吧,如果對你有想法,你覺得我們需要這樣麻煩?”


    那女子沉默以對,彼此都不再說話。


    沈騰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端起茶碗小口抿了幾下。


    那女子沉默良久,又慢慢地坐了下來。


    “明說了吧,丹珠,你夫君冬逢是死在越巂郡城裏,但他的死,咎由自取,我們沒有請他來,我們也沒有動手殺死他。他來,是奔著搶劫殺人來的,他死,是你們蠻族部落之間相互爭鬥的結果。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女人眼眶中的淚水一直打轉,終於滾落下來。


    女人哭泣了一陣,緩解了些情緒,忽然冒出一句:“他該死!”


    姚伷和沈騰都嚇了一跳,但內心的喜悅,卻是擋也擋不住的了。


    “不管怎麽說,冬逢他已經死了,部族也沒了,但咱們對你,對你的娃娃,卻沒有一絲歹意。隻要你願意,我們立即送你迴到你兄長那裏去,或者立即派人送信到你兄長那裏去,請他派人來接你和孩子,怎麽樣?”


    “嗯,感謝老大人的恩情,丹珠記下了。”


    丹珠的孩兒是個男孩兒,剛剛出生不久,是在冬逢死後部族散亂逃亡之際出生的。


    丹珠當時害怕受到漢家人的報複,便隨著部分族人流亡,本意也是奔著兄長所在的地方去了,但無奈她身孕已經足月,隨時都可能生產,此時天氣雖然已經熱了起來,不是冬季難熬,但族人們卻視她為累贅,又因為她是冬逢的妻子,生怕受了她的牽連,誰還顧她?沒有把她綁起來主動送給越巂郡守府就算是對得起她了,這還是看了她要生產,人家才沒有下狠手。


    就這樣,丹珠隻帶來一個不離不棄的女仆,和生產必須的一些物質,在那山洞裏生下了兒子,就靠了帶來的一點點生活物質,和女仆在山中采摘來的一些野果子過活。


    就這,還被群狼聞到了肉味兒,將她們團團圍困在山洞裏,若不是李一驢他們恰好遇見,這娘兒仨估計早已經成了野狼們的晚餐。


    對於這些漢人,丹珠的情感非常複雜。


    作為犛牛蠻的明珠,和蘇祁蠻首領的妻子,可以說,她對漢人沒有一點感情,甚至,相反的,還有仇恨。尤其再加上丈夫的死,這仇恨更加深刻。


    但是,丹珠畢竟不是一個普通蠻族女子,身份的高貴,也意味著她有一定的見識,和對事物高人一等的判斷力。


    蘇祁蠻部落的淪陷,說到底,是蘇祁蠻君冬渠和弟弟冬逢咎由自取——當初,他們自己主動歸降了張嶷,卻在張嶷離開後,打破越巂郡城,蘇祁蠻酋之一的李求承親手殺死了當時的越巂郡守龔祿。


    然後,蘇祁蠻部落才遭遇到了漢軍的瘋狂報複。


    此次,丈夫冬逢又是主動響應狼族部落的狼岑邀約,前去去攻打越巂郡城,企圖東山再起,再一次遭遇了失敗,並且死在越巂郡城內,腦袋被懸掛在高高的旗杆之上。


    怪誰呢?


    還有,自己和兒子的這幾條命,卻實實在在地是人家漢家子給救下的,人家在並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情況下,卻對她們一直嗬護有加,那高高瘦瘦的漢子,幾乎把團隊裏最好的東西,全部都給了她們母子幾人。


    這份恩情,卻又是實實在在的,無以迴報。


    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時光飛馳,一點也不假。


    好在南中這些日子,大家都有事情做,沒得一個閑得蛋疼,也因此,不僅工地的工程進展迅速,其他事情的安排一旦有了著落,人心也就安穩了許多。


    老郡守離開工地時,本意是帶著丹珠母子三人離開工地到郡城去,畢竟丹珠的身份擺在那裏,而工地上的條件又不怎麽好,雖說吃穿什麽的都不缺,但與郡城相比起來,畢竟還是有相當差距的。


    但丹珠卻不願意離開這裏。


    十多天的相處下來,接近他們的人本來就不多,但幾乎所有她看到的人,接觸到的人,都把她家娃娃當無價之寶一樣看待,有機會抱在懷裏的,打死也不願意撒手。


    本來,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是經不起折騰的,但因為丹珠是蠻族女人,沒有漢人那麽多的講究,再說了,大家的好意,怎麽拒絕?


    而奶娃娃身上的那股子天然的奶香,讓這些人一個個的愛不釋手。


    這些喜愛嗬護都是發自內心的,沒有誰會覺得這娃娃是那死鬼冬逢的遺腹子而有所偏見。


    老爺子又專門從郡守派了有經驗的婦人、醫管前來看護,將這母子幾人照顧得無微不至。


    沈騰甚至還專門在工地上找了個合適的地方,給他們母子幾人建造了一套小屋子,一個不大的院子,還專門有一個小小的菜園子,甚至,連時令果蔬,都給她栽種好了。


    當這母子幾人搬進去的時候,兩個女人眼中冒出的精光,幾乎能將屋子都照亮了。


    “還別說,這蠻族女子,就是潑實,這才剛剛出了月子,就能下地幹活,什麽都幹,一點忌諱也沒有。”黃崇站在旁邊,對沈騰說。


    沈騰也點點頭,道:“人心都是肉長的嘛。”


    一開始,丹珠對工地上的所有人還抱有戒備之心,很明顯的,腰間的小刀時刻放在伸手就能觸及到的地方,戒備心之濃,可見一斑。


    但時間久了,她也發現大家對她母子的好,是發自真心的,毫無保留的,更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甚至很多工人下班迴來的時候,專門到野外尋了些野果子來,送到她們的小屋前,洗得幹幹淨淨的,悄悄放下,轉身就走了。


    於是,每天,丹珠居住的小屋外麵就堆滿了各種新鮮的果子,她們哪裏吃得完,以至於每天丹珠要往返各地,把這些果子都送給工人們吃。


    一來二去的,丹珠的心也就被暖和了過來,再出門行走時,不見了身上的那把小刀。


    沈騰一直密切關注著丹珠的一切,說白了,她們在丹珠身上不過是投資了一點點情感關懷罷了,但是,這個女人對於她們接下來與犛牛蠻的關係處理,可能會帶來意料不到的收獲。


    再退一步說,即便丹珠不能起到什麽作用,難道你麵對這樣一個帶娃娃的單身母親,就不會給予愛心了麽?


    這一日,沈騰正在窩棚裏喝茶想事情,門口一暗,進來一人,沈騰定睛一看,卻原來正是丹珠。


    丹珠雙手捧著一些果子,放在沈騰麵前的桌案上,笑著道:“沈公子,請吃些果子吧。”


    沈騰也笑著點頭,並且毫不扭捏地拿一個來,便哢嚓哢嚓地啃了起來,一邊啃一邊說:“丹珠姑娘,過的還好嗎?”


    丹珠臉蛋紅撲撲的,又因為生育不久,身上還胖著,也因此,整個人顯得非常富態。


    富態也是一種美。


    丹珠點點頭:“挺好的,謝謝沈公子和老大人的照拂,我們好著呐。”


    “有什麽需要的,你別客氣,反正咱們的條件也就這樣,你想客氣,咱也變不出什麽花樣來。”


    “嗯嗯,不會的,挺好的。”


    “丹珠姑娘,其實你笑的時候,挺好看的。”沈騰說的是真心話,藏蕃羌蠻姑娘年輕時,一般都是圓圓的臉龐,帶有一些高原紅,一身藏蕃蠻族裝扮,很有活力的樣子。


    當然,那些每日勞作不休的女仆除外。


    二人都笑了。


    丹珠和沈騰的交往已經很多了,所以,彼此沒有一點的隔閡。沈騰待人本就大方,丹珠也不是普通女人,所以,彼此的那種感覺很好,說起什麽話來,也就沒有多少忌諱。


    “沈公子,我想問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


    “你們,”丹珠指著外麵的工地,那裏,好幾千人熱火朝天地幹著,號子聲此起彼伏,勞作的男人們基本都裸露著上半身,汗珠子順著脖頸子留下來,陽光照耀之下,顯得精光閃閃的,煞是好看。


    “你們,做這個,幹什麽?放牧,不是挺好的麽?”丹珠指的是沈騰他們修建的這座水壩。


    對於丹珠能問出這樣的問題,沈騰一點也不奇怪。她們本就是世世代代的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靠放牧生活,而漢人基本都是農耕民族,慣於在土地上進行精耕細作。


    沈騰帶著丹珠來到窩棚外麵,二人站在一個高地上,看著熱火朝天的工地,沈騰再一次享受了為人師表的快感——


    “丹珠你看——”沈騰指著工地下遊的廣漠原野,“這裏,隻要有水,就是最好的田地,我們漢人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下來,一塊小小的土地,就能夠養活很多人,日子就能過得有滋有味。但是,雨水也不是說有就有的,這裏春雨貴如油,夏雨賤如狗,尤其是夏天,很多雨水就白白流逝了,等到我們想用的時候,卻又沒有了。所以,我們就在這裏建一個水庫,不,你們叫水壩,將這些多餘的雨水都儲存起來,想什麽時候用,就什麽時候用。這個水壩建起來之後……”


    沈騰將雙手指向遠遠的地方:“方圓幾十裏甚至百餘裏的地方,都能夠用到這裏的水,你想想,這些土地的產出,究竟能夠養活多少人?”


    “放牧不好麽?”丹珠畢竟是遊牧民族的思維,腦子一時還沒有徹底轉過彎來。


    “丹珠,我問問你,你仔細想想,你們遊牧民族的生活,與漢族農耕生活,究竟有哪些差別?”


    丹珠大眼珠子轉來轉去,轉悠了好半天,終於開口道:“你們的冬天,比我們幸福。”


    “你們的漢家女子,也比我們羌蠻女子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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