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死之局。
所謂必死之局，就是如此，你根本就沒有談判的資本。
所有的一切，都被對手牢牢地掌握在手裏。現在，對手把手指頭鬆開了一絲縫隙，讓你鑽。
“狼王，不能放他們走！”冬渠叫嚷道。
在這裏，狼岑才是老大，冬渠僅有500餘人，事事尊狼岑為老大。
狼岑卻慘然一笑，道：“蘇祁君，我等還能怎樣？不過是網中之魚罷了，殺了這三人，對於局勢又有什麽裨益不成？來人——”
身邊頓時湧過來幾個手下。
“將這三人都放下城去！”
“慢著！”沈騰用手一指旁邊站著的李大拿，道：“這人，我要了。”
看著所有人吃驚的表情，沈騰輕描淡寫地說道：“無論你們誰是勝利者，李大拿，就是我送給你們的最好禮物！”
事情遠比沈騰馬忠他們想象的要快，當天夜裏，城內便烽火連天，殺聲四起，這也導致城外的所有人都沒有安心睡上一個好覺，煩死了。
馬忠一方麵吩咐士卒們做好迎戰準備，防止這些家夥拚死一搏，魚死網破。另一方麵，又叫人準備許多吃食，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家夥各懷鬼胎，半夜便開始火拚。
一切，按照自己這邊的陽謀進行。
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早上，天剛剛放亮，城內便逐漸地消停下來。不久，麵向馬忠這裏的城門大開，一匹快馬直衝出來，手裏拎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來人一路高唿：“蠻酋冬渠已經授首，首級在此！”
來人在馬忠等人馬前不遠處翻身下馬，跪倒在地，倒頭便拜，雙手將冬渠人頭高高舉起：“蠻酋冬渠已經授首，首級在此！”
馬忠讓人去驗看冬渠首級的真偽，這次，可不能再出了紕漏，若被這家夥連番上演“金蟬脫殼”，那可就有點打臉了。
沈騰對馬忠說道：“都督，那蠻酋左耳朵下方有一個小小的肉瘤，肉瘤上麵有幾根毛發，這東西，作偽卻也不易。”
張嶷大笑道：“沈兄弟你倒是有趣，連那王八蛋有幾根毛都記住了。”
“僥幸，僥幸！”沈騰不好意思地向四周作了一個羅圈揖。
眾人大笑。
不大一會兒，城內陸陸續續走出來許多蠻族士卒，一個個煙熏火燎的一般，其中還押了許多蠻族人前來請罪，不用說，那自然是失敗的一方。
李大拿也被叫來了，就站在沈騰身邊。
他一言不發，既沒有部族失敗的消極失落，也沒有苟且偷生的慶幸喜悅。他就這樣淡然地看著獲勝的一方押解著失敗的一方前來受降，看著自己曾經的主子冬渠的腦袋懸掛在高高的旗杆子上麵，由於距離實在過於高遠了點，因此麵目模糊得厲害。
但是，李大拿知道，那就是冬渠的首級，不可能有錯。
他甚至在想，即便漢人想錯，殺死冬渠的狼岑也不可能犯錯。
因為，殺死冬渠，是狼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冬渠，也一樣。
隻不過，以幾百人對上幾千人，冬渠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李大拿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漢人會獨獨將他留下。是因為他的愚蠢可笑？還是因為他的聰明能幹？
李大拿已經明白了，為什麽漢人在如此優勢的情況下，還給了蠻族人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因為漢人需要他們當狗，去撕咬別人。
如果他們這些走狗表現得足夠優秀，漢人主子們會丟過來幾根骨頭。而如果他們的表現不堪入目，讓主子們不開心了，那麽，會有另外的狗前來，將他們撕咬得粉身碎骨。
他什麽都懂。
但他什麽也做不了。
沈騰就站在他身邊，但他甚至連抬起頭看他眼睛的勇氣都沒有。
他的腰間並非沒有兵器，一把精致的腰刀就懸掛在腰間，刀是好刀，吹毛利刃。
但握刀的手，卻早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狼岑步行來到馬忠等人的麵前的時候，雖然披頭散發，渾身狼藉，但身上依然保持了一股子蠻酋帥豪的英武之氣。
狼岑獨自一人前來，身後遠遠地跟隨著部下，一個個猶如霜打的茄子，垂頭喪氣，甚至都不敢抬起頭來看這些漢人一眼。
李大拿一陣悲涼。
他不為冬渠悲涼，不為蘇祁蠻族悲涼，不為狼岑悲涼，不為羌蠻部族悲涼，而為整個蠻族人悲涼。
蠻族人並不缺少英雄豪傑，遠的如孟獲，近的如這眼前的狼岑，但最後，他們不是被迫做了漢家的狗屁“禦史中丞”，便是被迫一路向西，去做為漢家子撕咬蠻族人的狗。
他們都是走狗，禦史中丞是走狗，仗劍西行，同樣是走狗。
而他，李大拿，一個被人家刻意留下一條命的家夥，更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走狗。
漢家子永遠都不會缺乏這樣的走狗。
李大拿仰天長歎——賊老天，你什麽時候會給咱蠻族人一片獨屬於自己的天空呐。
自從昨天沈騰離開後，狼岑和冬渠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準備起來。二人都很清楚，在漢家子提出的“死一活一”這個陽謀之下，他們都失去了自主選擇的權力，唯一的選擇便是殺死對手，把對手的腦袋砍下來，將對手的族人送進銀坑洞做礦工。
至此，二人已經失去了虛與委蛇的念頭，太假不說，還顯得矯情。
蠻族人什麽時候變得矯情了？
沒有！
冬渠的人少，主動發起進攻難有勝算，尋機刺殺更是一點可能性也沒有。所以，冬渠轉身下城，離開前隻是向狼岑拱拱手，算是作別，甚至連一句招唿都不願意打了。
冬渠迴到自己的部族中，他們住宿的地方經過精心挑選，是曾經的幾家大族宅邸，冬渠當即勘測地形地貌，將士卒都聚攏在一起，直接將漢家子的陽謀講明了，最後告訴族人：“咱們就堅守在這裏，和他們耗。想要咱們死，除非他們能將咱們全部殺死，否則，咱就和他們耗下去！耗過三天，大家一起死！”
冬渠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揮舞了一下手臂，“或著，一起活！”
所謂死中求活，便是此理。
冬渠的意思很明顯，你狼岑想要我冬渠死，咱們就耗唄，三天期限一過，要死大家一起死。否則，你狼岑還是不得不和咱合作，一起做困獸鬥，與漢家子拚一個魚死網破。
既然思路十分明確，部族們也都知曉了利害關係，所以，當夜半三更狼族部落悍然發動攻勢時，蘇祁蠻人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既然來了，也好，打唄，還是殺戮最實際，人總是處於猜測猶豫之中，精神反而很容易出問題。
現在好了，掄起刀子開幹，啥也不想了，反正，想了也沒用。
蘇祁蠻的人如此想，羌蠻族人的想法則不一樣。在他們心中，此戰必勝。
事實上，他們不僅有必勝的信心，更有必勝的條件——他們的人數，幾乎是對手的10倍，兵強馬壯草頭王，他們才是那個該順利走出城門的一方。
狼岑就一句話：“殺死冬渠者，拎人頭來，老子立馬就和你結拜，封你一個帥豪當當！”
其實，即便沒有這個許諾，羌蠻人也照樣勇往直前。因為他們都知道“死一活一”的陽謀，如果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都能失敗，那麽，死亡，才是他們最優的選擇，
沒有人該死。
戰鬥持續了一整夜。
一開始的相持，反而是消耗最大的時候，當羌蠻人將那幾堵高牆相繼推倒攻入僰蠻人居住的府邸之後，事情就簡單多了，戰場就變成了單方麵的殺戮。
真正被殺死的人並不多，可能還沒有100人。因為高牆倒塌之後，蘇祁僰蠻人便知道，去銀坑洞當礦工，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所以，他們紛紛丟下兵器，雙手抱頭，蹲地不起。
狼岑關於“帥豪”“結拜”的承諾，也等於放了空炮，因為冬渠沒有給這些人機會。
他選擇了自殺。
當身邊的人紛紛雙手抱頭蹲地不起的時候，獨留下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中間，冬渠就知道——他已經沒有了未來。
冬渠衝著狼岑的方向叫了一聲：“狼岑，老子的今天，就是你的明日！”舉刀自刎，屍首轟然倒地。
還沒有等羌蠻人搶到跟前，讓眾人趕到瞠目結舌的情形出現了——無數蘇祁僰蠻人撲上去，如群狼撲食一般，瞬間，冬渠的腦袋、四肢便分別拿在好幾個人的手上。
這些人舉著蘇祁蠻王冬渠軀幹的一部分，嗷嗷叫著，向狼岑所在的方向奔跑而去，鮮血淋漓，潑灑了一路，這些人渾身上下也都成了血人……
狼岑來到馬忠等人麵前，單膝跪地，雙手將自己的腰刀高高舉過頭頂，表示自己認賭服輸，任君處置。
自己徹底輸了，輸掉了所有，現在，就看人家是否遵守曾經的約定。這約定本身也是人家單方麵開出的籌碼，人家願意認，自己和族人們還有一條活路；若人家不認，除了死之外，他也毫無辦法。
他也曾經想過，在最後關頭來一個魚死網破，但那又能怎樣？
輸了，便是輸了。
狼岑低下高傲的頭顱。
馬忠慢慢下馬，走到狼岑麵前，伸手抓過狼岑的佩刀，抽出一半，那刀寒光耀眼，是上好镔鐵打造，見者心寒。
馬忠笑道：“果然是一把好刀！”
然後，馬忠將刀入鞘，連刀帶鞘壓在狼岑的肩頭，問：“狼岑，你可認輸？”
“狼岑認輸！”
“你可服氣？”
“狼岑服氣！”
“好，既然你認輸，服氣，本都督就遵守約定，給你一個機會，三縣之地，我也還給你暫時容身，夏季到來，你便西行，打下多大的地盤，我給你多大的獎勵，打不下，你就消失好了，本都督可不想看到一個沒有用處的狼王！更不想要一把沒用的刀！”
狼岑一言不發，依然單膝跪地。
“狼岑，你沒得選擇！本都督還就把話挑明了，你根本沒得選擇。你不去，或者你到了老巢，來一個陽奉陰違，都由你。本都督能捉你一次，也能捉你兩次，便是捉你七次八次又何妨！什麽時候殺死你，看你的表現，也看本都督的心情！”
旁邊的祝融氏不由得咧了咧嘴巴。
諸葛亮七擒孟獲，這故事早就成了這個時代的著名公案，馬忠說這話，顯然忘記了七擒七縱的主角蠻王孟獲的夫人正站在他身邊。
但又有誰知道，這馬忠是不是故意說給祝融氏聽的呢？
狼岑悶聲道：“狼岑謹遵都督教誨！”
“好！”馬忠將那把腰刀再次還遞到狼岑手上，又將他扶了起來，還順便幫助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甲胄，道：“想做王，就如禦史中丞一般，做一個真正的蜀漢蠻王，貨真價實，世襲罔替。我馬忠倒是想，卻沒有那個資格。你狼岑有。若你有三心二意，別說狼王了，做一頭狼，你都會後悔隻有四條腿！”
馬忠連唬帶詐連威帶嚇一番施為下來，狼岑早已經沒了一點點抵抗的心，直接宣布投降，默默接過腰刀，重新掛在腰間。
其實，結過腰刀這個動作，也就變相表明他的態度——任君采擷，隨君驅使。
馬忠，在另外那個真實的曆史上，本就是蜀漢治南中功勳第一人。沈騰看在眼中，也不由得暗自讚歎，果然名不虛傳！
諸葛亮去世半年有餘，蜀漢南中的庲降都督府便在默默無聞中開疆拓土，且擁有了狼岑這匹高原狼王任驅使，接下來，南中注定將會有更多大動作，將人們的目光從北伐的硝煙中，牽扯到南中來。
臨分別前，沈騰認認真真地和李大拿談了半宿，目的隻有一個，李大拿不是個壞人，他反而是一個有一定才幹的能人，一個不錯的軍師人才，其出身蘇祁蠻族，這一點，尤為可貴。
蜀漢要想有更大的發展，治蠻，是必然要經曆的大考，是必然要翻越的大山。
治蠻不成功，未來的蜀漢注定將會一事無成，眼前的歲月靜好，不過是一時的苟且罷了，一旦曹魏這個北方政權騰出手來，蜀漢的敗亡隻在須臾之間。
在真實的曆史上，蜀漢自諸葛亮去世後，苟延殘喘30年，與其說是蜀漢大才如蔣琬費禕董允們的治國之功，不如說是獲得了曹魏內部曹氏與司馬氏爭鬥之利。
二虎相爭，無暇他顧而已。
當蜀漢政權敗亡之時，南中大片疆域尚在，即便巴蜀之地，也尚有許多疆域在蜀漢大臣手中，但劉禪卻選擇了主動請降，這與朝內的所謂正統思想有關，但也與治蠻不成功有極大的關係。
蜀漢沒有戰略縱深，才是魏軍入川蜀漢即亡的根本原因所在！
沈騰有這種思想，一點也不奇怪。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馬忠張嶷等人亦有此種思維。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但為什麽這些人明明已經有了此種超前思維，曆史上卻依然出現了蜀漢敗亡南中請降的不堪局麵呢？
沈騰百思不得其解。
沈騰隻是告訴李大拿，一個人想幹大事，是好事，但想幹成大事，必須順勢而為。
此時的羌蠻族也好，僰蠻板楯蠻也罷，整個南中蠻族都沒有能力獨立，不可能搞出大氣候來，李大拿既然有心做事業，不如順勢而為，協助狼岑去拓展藏蕃高地，為蜀漢開疆拓土。
不管怎樣，至少就目前而言，蜀漢尚可以稱之為一棵不錯的大樹。
“大樹底下好乘涼，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不知道李兄你明白了沒有。”
看著沈騰坦誠的目光，李大拿的心裏也不由得一陣感動。
此時的李大拿要是還不知道沈騰在蜀漢這幾人中間的重量，那他也就白活了。
他本就是漢蠻通婚的後代，精通蠻漢多種語言，其父雖有殺害越巂郡守龔祿的過錯，但李求承已經伏誅，他是李求承的兒子，也沒有被再次清算的道理。
“沈公子如此高看我李大拿，我沒理由不盡犬馬之力。”李大拿的話很坦誠。人家能將他從圍城之中優先摘了出來，這份情義，還說什麽呢？
狼岑那邊，馬忠也沒有拿他當外人，他甚至還將當初承諾三縣之地還給狼族居住時間由短期改為無限期，但言明了，這裏隻是你的根據地，是你狼族最後的歸宿，必須不斷西拓，上藏蕃高地去發展，三縣之地，仍由你羌蠻狼族經營，所產馬匹，全部供給蜀漢政府，也不白要你的，糧食、白酒、鐵器等一應戰爭物質生活物質，庲降都督府保證優先供給。
自此，狼岑才算真正打定主意，死心塌地跟蜀漢走，甘願做一匹擁有強大背景的頭狼，去為蜀漢政府撕咬一切對手。
姚伷也已經從狼堡歸來，就地正式上任越巂郡守職務。
越巂郡百廢待興，一切就都交由這個跛腳老頭兒去打理了。
老頭兒當初跛腳，是因為穿的靴子不合腳導致，現在本來已經好了，但由於越巂郡之前遭遇到的破壞過於嚴重，老頭兒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這跛腳的毛病，算了正式落下了根，再難康複了。
“南中的領導層真有意思，”沈騰打趣地想，“庲降都督府的都督和次督，也就是馬忠和張嶷兩位，算是中生代，昆明郡和永昌郡的兩個郡守是頑石老人和磐石老人，現在，越巂郡守姚伷，又是一個老家夥，張嶷兼任了牂牁郡守，馬忠兼了建寧郡守，興古郡守李遺，也是個中生代。總體來是，年輕的領導這年老的，貌似有點無厘頭。”
但真正想開了，又很合理。
因為所謂南中治理，其實不如直接說明了，就是治蠻，需要有姚伷李伉呂凱這樣的老人坐鎮。
他們經驗豐富，政治手段嫻熟。
但也同樣需要馬忠張嶷這樣既有軍事能力，又有政治高度的中生代。
在後世，這就是典型的“胡蘿卜+大棒政策”。
幾千年前的中國，蜀漢，南中，便已經有無數能人誌士正在實踐著呐。
越巂郡事情告一段落，馬忠張嶷需要立即趕迴去，祝融氏也要迴三江口蠻王城。祝融氏希望沈騰跟隨自己迴到三江城去，但沈騰卻覺得還是再走走再看看的好，祝融氏也不好勉強，這個幹兒子不是普通人，就不能再用普通人的標準來要求他。
但沈騰對那些跟隨自己出來混軍功的2000囚徒礦工卻上了心，帶走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就這樣放他們迴去繼續挖礦，卻又有點不忍心。
他們其實有大把的機會撈取軍功，獲得自由身，但是，狼堡城下，大家圍而不攻，越巂郡城下，又一次圍而不打，到現在，除了在狼堡城外與毋力挫部落戰了一場之外，他們甚至連在殺戮場上亮個相的機會都沒有撈到。
狼堡城中，這些囚徒兵不止一次地央求沈騰，說給他們一個機會，大家直接在城中給他們來一個內外開花，直接拿下，死了也甘心。
但為著大局著想，沈騰一直壓製著這些人的昂揚戰意，沒有同意。
現在想想，沈騰心裏未嚐沒有遺憾。
老幹媽祝融氏卻一眼就看穿了沈騰的心思，爽快地對他說：“我的兒，你放心，這些人幹娘都給你留著，銀坑洞並非隻需要礦工，你下次來，保證這些人都全須全影地活著！”
有老幹媽的這句話，沈騰頓時就放下心來。
誰也不知道，由這2000人組成的“髡頭軍”，後來竟然成為沈騰手下最著名的鐵軍之一。
“寧遇閻羅，不遇髡頭。”
“髡頭既出，誰與爭鋒。”
——這兩句話，將成為後來無數敵人心中的噩夢。
所謂必死之局，就是如此，你根本就沒有談判的資本。
所有的一切，都被對手牢牢地掌握在手裏。現在，對手把手指頭鬆開了一絲縫隙，讓你鑽。
“狼王，不能放他們走！”冬渠叫嚷道。
在這裏，狼岑才是老大，冬渠僅有500餘人，事事尊狼岑為老大。
狼岑卻慘然一笑，道：“蘇祁君，我等還能怎樣？不過是網中之魚罷了，殺了這三人，對於局勢又有什麽裨益不成？來人——”
身邊頓時湧過來幾個手下。
“將這三人都放下城去！”
“慢著！”沈騰用手一指旁邊站著的李大拿，道：“這人，我要了。”
看著所有人吃驚的表情，沈騰輕描淡寫地說道：“無論你們誰是勝利者，李大拿，就是我送給你們的最好禮物！”
事情遠比沈騰馬忠他們想象的要快，當天夜裏，城內便烽火連天，殺聲四起，這也導致城外的所有人都沒有安心睡上一個好覺，煩死了。
馬忠一方麵吩咐士卒們做好迎戰準備，防止這些家夥拚死一搏，魚死網破。另一方麵，又叫人準備許多吃食，更大的可能，是這些家夥各懷鬼胎，半夜便開始火拚。
一切，按照自己這邊的陽謀進行。
後一種可能性更大。
早上，天剛剛放亮，城內便逐漸地消停下來。不久，麵向馬忠這裏的城門大開，一匹快馬直衝出來，手裏拎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來人一路高唿：“蠻酋冬渠已經授首，首級在此！”
來人在馬忠等人馬前不遠處翻身下馬，跪倒在地，倒頭便拜，雙手將冬渠人頭高高舉起：“蠻酋冬渠已經授首，首級在此！”
馬忠讓人去驗看冬渠首級的真偽，這次，可不能再出了紕漏，若被這家夥連番上演“金蟬脫殼”，那可就有點打臉了。
沈騰對馬忠說道：“都督，那蠻酋左耳朵下方有一個小小的肉瘤，肉瘤上麵有幾根毛發，這東西，作偽卻也不易。”
張嶷大笑道：“沈兄弟你倒是有趣，連那王八蛋有幾根毛都記住了。”
“僥幸，僥幸！”沈騰不好意思地向四周作了一個羅圈揖。
眾人大笑。
不大一會兒，城內陸陸續續走出來許多蠻族士卒，一個個煙熏火燎的一般，其中還押了許多蠻族人前來請罪，不用說，那自然是失敗的一方。
李大拿也被叫來了，就站在沈騰身邊。
他一言不發，既沒有部族失敗的消極失落，也沒有苟且偷生的慶幸喜悅。他就這樣淡然地看著獲勝的一方押解著失敗的一方前來受降，看著自己曾經的主子冬渠的腦袋懸掛在高高的旗杆子上麵，由於距離實在過於高遠了點，因此麵目模糊得厲害。
但是，李大拿知道，那就是冬渠的首級，不可能有錯。
他甚至在想，即便漢人想錯，殺死冬渠的狼岑也不可能犯錯。
因為，殺死冬渠，是狼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冬渠，也一樣。
隻不過，以幾百人對上幾千人，冬渠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
李大拿也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漢人會獨獨將他留下。是因為他的愚蠢可笑？還是因為他的聰明能幹？
李大拿已經明白了，為什麽漢人在如此優勢的情況下，還給了蠻族人一個活下去的機會？因為漢人需要他們當狗，去撕咬別人。
如果他們這些走狗表現得足夠優秀，漢人主子們會丟過來幾根骨頭。而如果他們的表現不堪入目，讓主子們不開心了，那麽，會有另外的狗前來，將他們撕咬得粉身碎骨。
他什麽都懂。
但他什麽也做不了。
沈騰就站在他身邊，但他甚至連抬起頭看他眼睛的勇氣都沒有。
他的腰間並非沒有兵器，一把精致的腰刀就懸掛在腰間，刀是好刀，吹毛利刃。
但握刀的手，卻早已經沒有一絲力氣。
狼岑步行來到馬忠等人的麵前的時候，雖然披頭散發，渾身狼藉，但身上依然保持了一股子蠻酋帥豪的英武之氣。
狼岑獨自一人前來，身後遠遠地跟隨著部下，一個個猶如霜打的茄子，垂頭喪氣，甚至都不敢抬起頭來看這些漢人一眼。
李大拿一陣悲涼。
他不為冬渠悲涼，不為蘇祁蠻族悲涼，不為狼岑悲涼，不為羌蠻部族悲涼，而為整個蠻族人悲涼。
蠻族人並不缺少英雄豪傑，遠的如孟獲，近的如這眼前的狼岑，但最後，他們不是被迫做了漢家的狗屁“禦史中丞”，便是被迫一路向西，去做為漢家子撕咬蠻族人的狗。
他們都是走狗，禦史中丞是走狗，仗劍西行，同樣是走狗。
而他，李大拿，一個被人家刻意留下一條命的家夥，更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走狗。
漢家子永遠都不會缺乏這樣的走狗。
李大拿仰天長歎——賊老天，你什麽時候會給咱蠻族人一片獨屬於自己的天空呐。
自從昨天沈騰離開後，狼岑和冬渠二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準備起來。二人都很清楚，在漢家子提出的“死一活一”這個陽謀之下，他們都失去了自主選擇的權力，唯一的選擇便是殺死對手，把對手的腦袋砍下來，將對手的族人送進銀坑洞做礦工。
至此，二人已經失去了虛與委蛇的念頭，太假不說，還顯得矯情。
蠻族人什麽時候變得矯情了？
沒有！
冬渠的人少，主動發起進攻難有勝算，尋機刺殺更是一點可能性也沒有。所以，冬渠轉身下城，離開前隻是向狼岑拱拱手，算是作別，甚至連一句招唿都不願意打了。
冬渠迴到自己的部族中，他們住宿的地方經過精心挑選，是曾經的幾家大族宅邸，冬渠當即勘測地形地貌，將士卒都聚攏在一起，直接將漢家子的陽謀講明了，最後告訴族人：“咱們就堅守在這裏，和他們耗。想要咱們死，除非他們能將咱們全部殺死，否則，咱就和他們耗下去！耗過三天，大家一起死！”
冬渠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又揮舞了一下手臂，“或著，一起活！”
所謂死中求活，便是此理。
冬渠的意思很明顯，你狼岑想要我冬渠死，咱們就耗唄，三天期限一過，要死大家一起死。否則，你狼岑還是不得不和咱合作，一起做困獸鬥，與漢家子拚一個魚死網破。
既然思路十分明確，部族們也都知曉了利害關係，所以，當夜半三更狼族部落悍然發動攻勢時，蘇祁蠻人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既然來了，也好，打唄，還是殺戮最實際，人總是處於猜測猶豫之中，精神反而很容易出問題。
現在好了，掄起刀子開幹，啥也不想了，反正，想了也沒用。
蘇祁蠻的人如此想，羌蠻族人的想法則不一樣。在他們心中，此戰必勝。
事實上，他們不僅有必勝的信心，更有必勝的條件——他們的人數，幾乎是對手的10倍，兵強馬壯草頭王，他們才是那個該順利走出城門的一方。
狼岑就一句話：“殺死冬渠者，拎人頭來，老子立馬就和你結拜，封你一個帥豪當當！”
其實，即便沒有這個許諾，羌蠻人也照樣勇往直前。因為他們都知道“死一活一”的陽謀，如果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都能失敗，那麽，死亡，才是他們最優的選擇，
沒有人該死。
戰鬥持續了一整夜。
一開始的相持，反而是消耗最大的時候，當羌蠻人將那幾堵高牆相繼推倒攻入僰蠻人居住的府邸之後，事情就簡單多了，戰場就變成了單方麵的殺戮。
真正被殺死的人並不多，可能還沒有100人。因為高牆倒塌之後，蘇祁僰蠻人便知道，去銀坑洞當礦工，也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所以，他們紛紛丟下兵器，雙手抱頭，蹲地不起。
狼岑關於“帥豪”“結拜”的承諾，也等於放了空炮，因為冬渠沒有給這些人機會。
他選擇了自殺。
當身邊的人紛紛雙手抱頭蹲地不起的時候，獨留下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中間，冬渠就知道——他已經沒有了未來。
冬渠衝著狼岑的方向叫了一聲：“狼岑，老子的今天，就是你的明日！”舉刀自刎，屍首轟然倒地。
還沒有等羌蠻人搶到跟前，讓眾人趕到瞠目結舌的情形出現了——無數蘇祁僰蠻人撲上去，如群狼撲食一般，瞬間，冬渠的腦袋、四肢便分別拿在好幾個人的手上。
這些人舉著蘇祁蠻王冬渠軀幹的一部分，嗷嗷叫著，向狼岑所在的方向奔跑而去，鮮血淋漓，潑灑了一路，這些人渾身上下也都成了血人……
狼岑來到馬忠等人麵前，單膝跪地，雙手將自己的腰刀高高舉過頭頂，表示自己認賭服輸，任君處置。
自己徹底輸了，輸掉了所有，現在，就看人家是否遵守曾經的約定。這約定本身也是人家單方麵開出的籌碼，人家願意認，自己和族人們還有一條活路；若人家不認，除了死之外，他也毫無辦法。
他也曾經想過，在最後關頭來一個魚死網破，但那又能怎樣？
輸了，便是輸了。
狼岑低下高傲的頭顱。
馬忠慢慢下馬，走到狼岑麵前，伸手抓過狼岑的佩刀，抽出一半，那刀寒光耀眼，是上好镔鐵打造，見者心寒。
馬忠笑道：“果然是一把好刀！”
然後，馬忠將刀入鞘，連刀帶鞘壓在狼岑的肩頭，問：“狼岑，你可認輸？”
“狼岑認輸！”
“你可服氣？”
“狼岑服氣！”
“好，既然你認輸，服氣，本都督就遵守約定，給你一個機會，三縣之地，我也還給你暫時容身，夏季到來，你便西行，打下多大的地盤，我給你多大的獎勵，打不下，你就消失好了，本都督可不想看到一個沒有用處的狼王！更不想要一把沒用的刀！”
狼岑一言不發，依然單膝跪地。
“狼岑，你沒得選擇！本都督還就把話挑明了，你根本沒得選擇。你不去，或者你到了老巢，來一個陽奉陰違，都由你。本都督能捉你一次，也能捉你兩次，便是捉你七次八次又何妨！什麽時候殺死你，看你的表現，也看本都督的心情！”
旁邊的祝融氏不由得咧了咧嘴巴。
諸葛亮七擒孟獲，這故事早就成了這個時代的著名公案，馬忠說這話，顯然忘記了七擒七縱的主角蠻王孟獲的夫人正站在他身邊。
但又有誰知道，這馬忠是不是故意說給祝融氏聽的呢？
狼岑悶聲道：“狼岑謹遵都督教誨！”
“好！”馬忠將那把腰刀再次還遞到狼岑手上，又將他扶了起來，還順便幫助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甲胄，道：“想做王，就如禦史中丞一般，做一個真正的蜀漢蠻王，貨真價實，世襲罔替。我馬忠倒是想，卻沒有那個資格。你狼岑有。若你有三心二意，別說狼王了，做一頭狼，你都會後悔隻有四條腿！”
馬忠連唬帶詐連威帶嚇一番施為下來，狼岑早已經沒了一點點抵抗的心，直接宣布投降，默默接過腰刀，重新掛在腰間。
其實，結過腰刀這個動作，也就變相表明他的態度——任君采擷，隨君驅使。
馬忠，在另外那個真實的曆史上，本就是蜀漢治南中功勳第一人。沈騰看在眼中，也不由得暗自讚歎，果然名不虛傳！
諸葛亮去世半年有餘，蜀漢南中的庲降都督府便在默默無聞中開疆拓土，且擁有了狼岑這匹高原狼王任驅使，接下來，南中注定將會有更多大動作，將人們的目光從北伐的硝煙中，牽扯到南中來。
臨分別前，沈騰認認真真地和李大拿談了半宿，目的隻有一個，李大拿不是個壞人，他反而是一個有一定才幹的能人，一個不錯的軍師人才，其出身蘇祁蠻族，這一點，尤為可貴。
蜀漢要想有更大的發展，治蠻，是必然要經曆的大考，是必然要翻越的大山。
治蠻不成功，未來的蜀漢注定將會一事無成，眼前的歲月靜好，不過是一時的苟且罷了，一旦曹魏這個北方政權騰出手來，蜀漢的敗亡隻在須臾之間。
在真實的曆史上，蜀漢自諸葛亮去世後，苟延殘喘30年，與其說是蜀漢大才如蔣琬費禕董允們的治國之功，不如說是獲得了曹魏內部曹氏與司馬氏爭鬥之利。
二虎相爭，無暇他顧而已。
當蜀漢政權敗亡之時，南中大片疆域尚在，即便巴蜀之地，也尚有許多疆域在蜀漢大臣手中，但劉禪卻選擇了主動請降，這與朝內的所謂正統思想有關，但也與治蠻不成功有極大的關係。
蜀漢沒有戰略縱深，才是魏軍入川蜀漢即亡的根本原因所在！
沈騰有這種思想，一點也不奇怪。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馬忠張嶷等人亦有此種思維。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相看了。
但為什麽這些人明明已經有了此種超前思維，曆史上卻依然出現了蜀漢敗亡南中請降的不堪局麵呢？
沈騰百思不得其解。
沈騰隻是告訴李大拿，一個人想幹大事，是好事，但想幹成大事，必須順勢而為。
此時的羌蠻族也好，僰蠻板楯蠻也罷，整個南中蠻族都沒有能力獨立，不可能搞出大氣候來，李大拿既然有心做事業，不如順勢而為，協助狼岑去拓展藏蕃高地，為蜀漢開疆拓土。
不管怎樣，至少就目前而言，蜀漢尚可以稱之為一棵不錯的大樹。
“大樹底下好乘涼，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不知道李兄你明白了沒有。”
看著沈騰坦誠的目光，李大拿的心裏也不由得一陣感動。
此時的李大拿要是還不知道沈騰在蜀漢這幾人中間的重量，那他也就白活了。
他本就是漢蠻通婚的後代，精通蠻漢多種語言，其父雖有殺害越巂郡守龔祿的過錯，但李求承已經伏誅，他是李求承的兒子，也沒有被再次清算的道理。
“沈公子如此高看我李大拿，我沒理由不盡犬馬之力。”李大拿的話很坦誠。人家能將他從圍城之中優先摘了出來，這份情義，還說什麽呢？
狼岑那邊，馬忠也沒有拿他當外人，他甚至還將當初承諾三縣之地還給狼族居住時間由短期改為無限期，但言明了，這裏隻是你的根據地，是你狼族最後的歸宿，必須不斷西拓，上藏蕃高地去發展，三縣之地，仍由你羌蠻狼族經營，所產馬匹，全部供給蜀漢政府，也不白要你的，糧食、白酒、鐵器等一應戰爭物質生活物質，庲降都督府保證優先供給。
自此，狼岑才算真正打定主意，死心塌地跟蜀漢走，甘願做一匹擁有強大背景的頭狼，去為蜀漢政府撕咬一切對手。
姚伷也已經從狼堡歸來，就地正式上任越巂郡守職務。
越巂郡百廢待興，一切就都交由這個跛腳老頭兒去打理了。
老頭兒當初跛腳，是因為穿的靴子不合腳導致，現在本來已經好了，但由於越巂郡之前遭遇到的破壞過於嚴重，老頭兒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這跛腳的毛病，算了正式落下了根，再難康複了。
“南中的領導層真有意思，”沈騰打趣地想，“庲降都督府的都督和次督，也就是馬忠和張嶷兩位，算是中生代，昆明郡和永昌郡的兩個郡守是頑石老人和磐石老人，現在，越巂郡守姚伷，又是一個老家夥，張嶷兼任了牂牁郡守，馬忠兼了建寧郡守，興古郡守李遺，也是個中生代。總體來是，年輕的領導這年老的，貌似有點無厘頭。”
但真正想開了，又很合理。
因為所謂南中治理，其實不如直接說明了，就是治蠻，需要有姚伷李伉呂凱這樣的老人坐鎮。
他們經驗豐富，政治手段嫻熟。
但也同樣需要馬忠張嶷這樣既有軍事能力，又有政治高度的中生代。
在後世，這就是典型的“胡蘿卜+大棒政策”。
幾千年前的中國，蜀漢，南中，便已經有無數能人誌士正在實踐著呐。
越巂郡事情告一段落，馬忠張嶷需要立即趕迴去，祝融氏也要迴三江口蠻王城。祝融氏希望沈騰跟隨自己迴到三江城去，但沈騰卻覺得還是再走走再看看的好，祝融氏也不好勉強，這個幹兒子不是普通人，就不能再用普通人的標準來要求他。
但沈騰對那些跟隨自己出來混軍功的2000囚徒礦工卻上了心，帶走顯然是不可能的，但就這樣放他們迴去繼續挖礦，卻又有點不忍心。
他們其實有大把的機會撈取軍功，獲得自由身，但是，狼堡城下，大家圍而不攻，越巂郡城下，又一次圍而不打，到現在，除了在狼堡城外與毋力挫部落戰了一場之外，他們甚至連在殺戮場上亮個相的機會都沒有撈到。
狼堡城中，這些囚徒兵不止一次地央求沈騰，說給他們一個機會，大家直接在城中給他們來一個內外開花，直接拿下，死了也甘心。
但為著大局著想，沈騰一直壓製著這些人的昂揚戰意，沒有同意。
現在想想，沈騰心裏未嚐沒有遺憾。
老幹媽祝融氏卻一眼就看穿了沈騰的心思，爽快地對他說：“我的兒，你放心，這些人幹娘都給你留著，銀坑洞並非隻需要礦工，你下次來，保證這些人都全須全影地活著！”
有老幹媽的這句話，沈騰頓時就放下心來。
誰也不知道，由這2000人組成的“髡頭軍”，後來竟然成為沈騰手下最著名的鐵軍之一。
“寧遇閻羅，不遇髡頭。”
“髡頭既出，誰與爭鋒。”
——這兩句話，將成為後來無數敵人心中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