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內不太平。”


    說這句話的人,一般都是帶著戲謔的神態,半點惡意都沒有。


    但人家還真沒有說瞎話,最近,很長一段時間了,成都城內不太平。具體點兒說,是早上,而且時間地點都很固定。


    成都這個城市的規模很大,有漢一代,基本都是全國第三,僅僅排在長安洛陽之後。


    三國時期,中原曆經好幾十年的戰亂,長安早就落寞下去了,而洛陽也在漢末被擊打得風雨飄搖,民不聊生,否則,曹操怎麽會把漢獻帝拉到許昌去生活?


    洛陽重新成為帝都,也就是這幾年的事情,是曹丕登基之後,覺得既然自己繼承了老劉家的江山,何必不還舊都呢,免得給天下人以口實不是?


    但還是還了,其實洛陽想要再度興盛,基本是沒有希望了。


    所以,成都才是這個時代最大也最為繁華的超級大都市。


    成都居民好幾十萬,每天的果蔬菜品肉類等生活物資,都是城外農民送進來的。所以,在東城門旁邊,專門為早上進城售賣果蔬農產品的農民們開了一個小小的側門,有專門的人把守。


    幾大城門開關時間有嚴格的規定,斷然不可能為了菜農而提前開放。


    馬岱當初為了做好魏氏侯府的後勤主管,不得不讓士卒假扮盜匪搶劫菜品,本來是沒辦法的權益治具,當時也沒有考慮那麽多,但現在,後遺症現在終於彰顯出來


    那些被搶劫的菜農菜販子們被當初的盜匪們喂飽了胃口,巴不得每天都有人來打劫一番,價格厚道且不說了,節約時間才是王道,直接丟下貨物,收了銀錢,當即轉頭迴家睡覺去,而且還能惡狠狠地往地上吐一口吐沫,罵一句:“生兒子沒屁眼!”


    另外一個後果,便是成都府裏的好些大戶人家的管事們,現在采買貨品都懶得去東市西市的菜市場了,都如當初的馬岱一樣,帶了豪奴直接往城門口一站,看誰家的貨好,直接搶了就是,丟下銀錢,轉身就走。


    這本來不算壞事,你情我願的,銀錢更是沒少給。


    但問題就出在這裏麵,菜農們還以為這是當初的那夥盜匪,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於是,往往在錢貨兩清之後,照舊例往地上吐一口痰,再惡狠狠地來一句:“狗東西的,祝你們生兒子沒屁眼!”


    這就惹了禍了。


    人家買主本來銀錢給的十分公道,圖的是一個痛快,自然也有惡作劇的意味在內。這好人也做了,銀錢付的也足夠豐厚,最後還被這廝如此咒罵,如何能忍?


    話不投機,當即便是拳腳相向。


    一個兩個菜農自然不是豪奴們的對手,但菜農們是同一個階層的人,自覺同氣連枝的也多,咱們這些低賤到泥土裏去的人,活著都已是大不易了,賣幾個小菜還要受你們這些豪門的窩囊氣,斯可忍孰不可忍!


    你豪奴背後有豪門,等於妓女睡覺上麵有人。而咱們這些人屬於寡婦睡覺上麵沒人。但咱蜀漢有《蜀科》在,你搶劫還有理了?還罵不得了?


    誰怕誰啊,《蜀科》治的就是你們這些人!


    於是,城門口往往就打成了一鍋湯!


    最後,遭殃的,一定是豪奴。


    為什麽呢?


    一則是菜農人多,一門一府的豪奴就為買個菜,能去幾人?


    二則菜農們下手沒輕沒重的,但成都城內的豪奴們則不敢,《蜀科》深入人心久矣,別說打死個人,就是隨意打個人你試試,不脫下一層皮你都走不出衙門的大牢門!


    按說受了氣的豪門就不來了唄,直接去東市西市采購不行嘛?


    但現在成都府裏的豪門之間氛圍十分怪異,你家的采買是搶劫,我家不是,豈非顯得我家比你家就差了去?


    那怎麽能行!


    蜀漢內部,比生活的豪奢程度,自然是臨邛閬中等地的土豪們為第一,傳言臨邛鐵器大王卓王孫家奴仆幾千,出門遊玩,副車沒有50輛都不好意思出門。豪奴少於250,誰愛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的,咱丟不起那個人!


    成都城內的豪門貴族自然不敢在這些方麵進行攀比,但暗地裏的攀比卻從來也沒有消失過。


    尤其是現在,有些攀比,直接就帶有拱火的味道了。


    你家如此做派,明明知道不合理,或者沒意義,但對不起,你做得初一,我便做得十五。


    你搶劫時同樣的一塊豬肉出500個大錢,我就出600個,而且,我還偏偏就要你相中的那一塊!


    賣肉賣菜賣糧的農戶,自然無可無不可的,樂得被搶,樂得水漲船高收益更多。但真正拱火的兩家,卻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炙烤,誰也輕易下不來,最後必然是烤焦了的結局,但大家卻樂此不疲。


    這本是一股歪風邪氣,是在特殊時間特殊期情況下的特殊產物,現在卻儼然成了一種鬥法手段,愈演愈烈,最後,上升到政治鬥爭的範疇。


    什麽事情,一旦上升到政治的高度,就已經不再是小事情。


    開始,馬岱作為始作俑者,還曾經沾沾自喜,為自己引領了一代風尚而自豪。


    但隨後,就再也笑不出來了——涉入其中的豪族大姓越來越多,級別越來越高,有些,已經是他這個新晉侯爺招惹不起的了。


    每天早上,城門口的鬥毆事件照常上演,但現在已經不是豪奴與菜農之間鬥毆,而是平時本就不對付的豪門之間的鬥毆了。


    而且大家都做足了準備,硬家夥沒有,刀槍這些是不可能出現的,奪人性命也是不敢的,但流血傷人,卻是每日都在上演。


    而且,這些豪奴之間出現了難得的默契:一是絕不報官,無論吃多大的虧都不上報官家,今天吃了虧,明天後天想辦法找補迴來便是,一旦上報到官府衙門,其實就是主動認慫了,人家丟不起那個人。


    二是絕不擴大,一般就三五個人,對等廝殺,手裏絕不拿家夥,尤其是不能拿硬家夥,就在拳腳上見功夫。


    如此一來,鼻青臉腫是常態,手斷腳殘算意外,一旦到了某一階段,雙方當即終止,互相咒罵幾句,扛起貨物就走,各迴各家,各找各媽,有種的,明天再來。


    另外一條,屬於潛規則——禍不及家人。至少在目前,禍不及家人。


    豪門恩怨,在成都,由來已久。


    當初荊州幫挾泰山以超北海之勢而來,益州土著們沒辦法,但小動作也沒少做。到現在,很多動作還在延續,比如豢養私兵,比如私通南蠻東僚西羌作亂,比如搶占土地,比如吞噬流民為奴等。


    而荊州幫也從來沒給益州土著們好臉色。


    劉備入駐益州牧府,第一件事情便是分贓,直接將劉璋父子苦心經營幾十年的府庫搬了個底兒朝天,然後,再發行“直百錢”,將手直接伸進益州土著們的口袋裏,將自己府庫又塞了一個滿滿當當。


    政治上,荊州幫更是賺得盆滿缽滿,益州土著們氣得隻能翻白眼兒,實權位置一個沒有,有的隻不過是一些看著醒目聽著悅耳但實際上一文不值的玩意兒。


    但他們也頂多不過在家裏紮小人兒,泄泄憤,還能怎地!


    劉備在世,自是不必說了,玩弄這些土著們駕輕就熟,要知道他老人家這一路走來,幾乎都是在和豪族們鬥智鬥勇中成長起來的。


    分化一批,拉攏一批,打擊一批,三下兩下,土著們頓時做鳥獸散。


    諸葛亮時期,相對好一點,幫派鬥爭緩和了那麽一點點。蜀漢政權對土著們的態度有了轉變,這個轉變,可以說是諸葛亮的不得不為之,也可以說與土著們自己的努力爭取分不開的。


    經曆夷陵之戰之後,荊州幫日漸凋零,東州幫灰飛煙滅,你再不和益州幫搞好關係,你想咋樣?還想不想在巴山蜀水中混了?


    而益州幫土著們也著實爭氣,人家不來明的來暗的,除了拚命發展經濟之外,就是在周圍不停整事兒,蜀漢境內從來就沒有消停過,不是僚人作亂,就是羌人搞事兒,青白蠻人腦子打出了狗腦子,蠻王們一個個卻腦滿腸肥走路帶喘的,各種蠻族紛爭,此起彼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牽扯了大量的軍事政治資源。


    諸葛亮對於豪族的打擊,看似力度迅猛,效果呢,其實了了。


    他真正能做的就一件——“公平”。


    隻要是法律許可的,你隻管去搞;隻要是法律不允許的,絕對禁止。但是,豪族肆意膨脹,莊園經濟更是膨脹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一個莊園便是一個小小的王國一般,堡壘森然,麵目可憎,諸葛亮又能如何?


    人家人多勢眾,人家銀錢多多,多蓋了幾間房而已,你蜀漢政府莫非連這個也要管?


    益州幫們做得過分的事情,可不是一點兩點。


    其中代表人物們和曹魏那邊高層的通信聯姻,光明正大,且理直氣壯,曹魏那邊的信息,當然,是好的信息,對他們有利的信息,在益州土著們之間家喻戶曉,往往一封信來,會在這些豪族之間輾轉幾個月,都不得消停。


    譬如司馬懿、陳群等人的親筆信,更會被視若珍寶,可以傳世。


    現在,諸葛亮去世了,上來一個老好人蔣琬,益州幫的氣焰有意無意中,就已經囂張到每天不整點事兒就覺得對不起自己的程度。


    城門口這些豪奴爭鬥,不過是給蔣琬等人上點眼藥罷了,在人家豪門的眼中,這算什麽!


    屁都不算!


    蔣琬費禕們對這些事情心知肚明,但他又能怎麽樣?


    一則事情依然都被控製在很小的範疇,沒有升級,沒有擴大,至少目前還沒有發生嚴重的後果,他這個尚書令總不至於巴巴地耗費精力親自處理這些事情吧。


    但這些事情的背後,絲絲縷縷,無一不牽扯到豪門貴族,幫派鬥爭一旦擴大化,等真正端到桌麵上的時候,就一定是天塌地陷一般的大事件,不現在就製止了,後麵想解決,很難。


    所以,他隻能善意地提醒一下馬岱,這個事情由他而起,自然由他而落。況且,他現在是中軍護軍將軍,成都衛戍第一人,首善之地盜賊橫行惡鬥成風,不找他,找誰?


    兩位大佬一離開,馬岱就覺得頭大無比。


    一開始的自鳴得意,到現在的愈演愈烈,尾大不掉,馬岱全部都親身經曆,他也很後悔沒有在第一時間製止這股歪風邪氣。


    自己當初是迫不得已,這些王八蛋們竟然當成兒戲蹬鼻子上臉了?


    說一千,道一萬,不解決是肯定要出大事兒的。


    但如何解決?


    馬岱身邊無人,尤其缺少參謀人員,這就是小門小戶勢力單薄的具體體現了。自己家族內部沒有好苗子,人家也懶得依附於你,覺得跟了你沒前途。


    馬岱一籌莫展之際,府門外嘰嘰喳喳熱鬧起來,顯然來了客人,卻是未過門的兩個媳婦兒——魏氏大爺二爺。


    魏大花魏二花這些天可沒少整事兒,那城門口的歪風邪氣,很大一部分就是這倆給拱火出來的。


    馬岱一看到她們,就頭大如鬥。但奇怪就在這裏,每天還就想見到這兩朵花,不見就想得慌。


    在心裏,他早把兩個姑娘當自己姑娘一樣看待了,這陳倉侯府的未來,就著落在兩朵花身上了。


    魏氏侯府解封之後,魏氏族人都覺得受了太多窩囊氣,想出氣,卻不知道從哪裏入手,後來,聽說城門口那裏有豪奴盜匪出現,這二人頓時來了主意,往往一大早就帶了魏豹子等人趕赴城門口,偏偏別的東西都不要,就看別人家的盜匪打劫什麽,他們就要什麽。


    一來二去的,自然就打了起來。


    人家本是沒有準備的,魏氏這邊卻就是奔著打架出氣的目的而來,而且找的都是當初曾經對魏氏沒安好心落井下石的人家,魏豹子他們動起手腳來,尤其地沒有心理負擔。


    短短幾天,淩晨的城門口處,都被打得一鍋湯也似。


    魏氏兩朵金花本就聰慧過人,怎麽可能給別人抓住手腳,一上來就公開言明了,誰報官誰就是孫子!從今後,成都城再也沒有你這慫貨的市場!


    所謂潛規則嘛,其實都是大家默許而來約定俗成,並沒有明文規定。不報官,不升級,不擴大,不拿武器,不死人,不禍及家人……三五天後,豪奴們之間就已經達成默契,甚至豪門之間,有專門將那些能打能拚的惡奴租借出去,參與爭鬥。


    荊州幫參與打鬥的惡奴,基本都是魏豹子這樣的戰爭遺孤,很多都是經曆過陣戰廝殺的,而益州幫那邊這樣的人少,但江湖盜匪山林好漢卻不少,雙方基本上鬥了一個旗鼓相當。


    你來我往,十分精彩。


    不久,早上城門口的爭鬥,已經成為一台大戲,不僅百姓們喜聞樂見,就連豪門家主們都已經上了心,今日誰和誰鬥,明日誰又贏了誰吃了癟,後日誰誰親自下場……這些小道消息儼然已經成了成都街頭巷尾經久不息的談資,也成了豪族家主們每日必看必聽的重頭戲。


    甚至,有些爭鬥,都是提前都已經約好了的。


    貌似坊間已經出現了爭鬥“掮客”,專門幫各豪門之間約架,收益還頗為不菲。


    而那魏氏侯府的兩位爺早已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不見了蹤影。


    後來者,深陷其中,或者還沒有過足癮的,或者還有仇家沒有廝打過的,或者還有吃了虧還沒有迴報的,或者就是有想罷手但別人不允許的等等……


    不一而足。


    反正,總有一種理由適合你,讓你下不來台。


    事情愈演愈烈,馬岱可不是沒有作為的人,也不是沒有膽氣的人,但有各種渠道過來的消息讓他不敢放開手腳幹事情,其中甚至有直接要求他“最好做壁上觀”“等老子過足癮了自會停手,不需要你陳倉侯爺插一腳”……


    這都算是客氣的。


    還有那不客氣的,顯然是益州土著們的土豪做派:“需要多少銀錢您開個口,要求也不多,就是閉眼閉口而已”。


    更有那霸氣森然的:“好好做你的陳倉侯爺,該幹嘛幹嘛去!”


    語氣之中的不善,隔著十條大街都能聞得出濃烈的血腥氣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星落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倔強的紐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倔強的紐扣並收藏星落門最新章節